锅盔山,或我们自身的位置

2025-09-23 14:21


 

作者:高翠萍

 

 

当目光从穆棱河的水面上移开,转向其北岸的原野,一座孤绝的山,便会撞入你的眼帘。

锅盔山。

在鸡东县永安镇西北四公里的旷野之上,它就那样静静地、突兀地卧着,像是一口被巨灵神随意掷下、倒扣于大地的铁锅。这是一种不容置辩的姿态,一种沉默了千年的提问。环绕着它的,是平展的、无遮无拦的原野,这让它的存在更像一个谜语。而谜底,就藏在它被风雨剥蚀的肌体之上。

山因城而得名,城借山而得势。这八个字,是解开谜题的钥匙,也是一段早已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传奇。因为这山,并非一座寻常的山;这城,也早已不是一座能庇护生灵的城。它只是一道遗址,一圈断断续续的、几乎要与山石融为一体的残垣。然而,正是这残垣的存在,让“锅盔山”这个名字变得无比沉重,它承载着一个闻名遐迩的遐想,一种令人神往的虚空。

意识,如同一缕自荒草间升起的炊烟,飘向一个更为晚近的记忆坐标。那是七十多年前,一个当地老者记忆中的图景。彼时的锅盔山下,并非今日这般田畴交错,只有三四户人家,像几颗被遗忘的棋子,散落在巨大的孤独里。世界的喧嚣,似乎与这里无关。而关于那座古城的传说,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孤寂与凝望中,由一代人的唇边,传递到下一代的耳里。

传说,将时间的指针,决绝地拨回了千年之前。

你几乎能听见那来自远古的风声。风中,传来一个强悍而陌生的名字——靺鞨。是中国古代东北地区的一个民族,他们是渤海国的建立者,还在后来的金朝和清朝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是白山黑水间走出的、剽悍而桀骜的灵魂。

你可以想象,当来自更强大部族的威胁,如同阴云般笼罩在穆棱河两岸时,他们将目光投向了这片平原上唯一的高地。这座形如锅盔的山,是他们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屏障。于是,为了防御,为了生存,他们开始用最原始的方式,与这座山共筑一个命运的共同体。

那是一幅怎样悲壮而坚韧的画面?没有图纸,没有机械,只有一代代人的血肉之躯。他们用双肩与手掌,将山岩与泥土,垒砌成一道关于“活着”的防线。那城墙的每一寸抬升,都伴随着早已消逝在风中的号子;每一块石头的嵌入,都凝固着一个族群最深沉的恐惧与最决绝的勇气。他们将自己的生命,浇筑在这座山上,期待着这座山,能反过来庇护他们的安宁。

近千年的时光流过。

山无言,城已破。只有风,依然如千年前一样,吹过山岗,发出呜咽般的回响,仿佛在替那些早已沉默的亡魂,讲述一个关于家园、抗争与最终被遗忘的故事。

 

 

攀上这锅盔山的山顶,便是踏入了一片由时间和遗忘共同治理的国度。

你以为你在登山,其实,你正在攀爬一座城的骨骸。那古城的遗址,并未与山顶分出界限,它就是山顶本身。它占据了全部的斜面,仿佛这城是从山体内部生长出来的,是山峦为自己加冕的一顶破碎的王冠。

意识的脚步,会不由自主地,首先去追寻那道环绕着整个山巅的城墙。它像一道巨大而沉默的伤疤,沿着山势的起伏,勾勒出最后的疆界。这不是一道平整的、被精确计算过的墙。它是有机的,是向大地妥协又与之抗争的产物。土石混杂的结构,是它朴素的血肉;而外砌的石块,是它抵御风霜的、嶙峋的皮肤。建造者的手艺,藏在那些石块的缝隙里——没有粘合料,没有泥浆,全凭石与石之间最原始的力学与默契,彼此咬合,对抗着千年的重力与风雨。

两米,三米。这便是它如今的高度。一个成年男子伸出手臂,便能触摸到它饱经沧桑的顶部。然而,当你将手掌贴上去时,你触摸到的,又岂止是冰冷的石头。你触摸到的,是近千年前,那些靺鞨人手掌的余温,是他们为了生存而迸发出的、最沉默的呐喊。沿着这六百五十米的周长走上一圈,你便走完了一个部族全部的恐惧与希望。

目光越过城墙,投向城内,投向那些早已被岁月磨平的生活细节。

北侧中部,有一块突兀的石台。十平方米见方的平面,两米的高度。那是一座怎样的祭台?是首领站上去,向着苍天与族人发出号令的讲坛?还是萨满在上面舞蹈,用献祭的牺牲,祈求神灵庇佑的圣所?它沉默着,将所有的秘密都还给了风。

向西,地面毫无征兆地塌陷下去,形成一个近千平方米的椭圆形湖池。当然,早已干涸。那凹陷的湖心,如同这古城一只空洞的、望向天空的眼窝。你甚至能想象,在某个遥远的、干旱的季节里,全城的生命,都曾维系于这最后的一泓浅水。而在陷坑以东三十米处,另一份关于 “水”的记忆被找到——一口枯井。传说,那曾是一口永不枯竭的山泉水井。是谁的手,最后一次在这里汲水?那最后打上来的一桶,是清冽的甘泉,还是浑浊的泥浆?

答案,或许就散落在脚下的泥土里。城内,到处都是残瓦的碎片,它们是那段生活最忠实的见证,是那个时代破碎的、无法被完整解读的音节。拾起一片,是Ⅰ式的,红褐色,质地粗糙,烧制得漫不经心,仿佛是某个仓促的午后,为了盛放明日的口粮而赶制。再拾起一片,却是Ⅱ式的,青灰色,在陶轮上被塑造出均匀的弧度,烧制的火候也恰到好处。

这意味着,当那些靺鞨先民在这座山上垒起第一块石头时,他们便已带着文明的火种。他们懂得制陶,懂得规划,懂得战争的几何学。他们在这座被后世称为“锅盔山”的孤岛上,用石块与陶片,写下了一部关于抗争、创造与最终归于沉寂的、无言的史诗。

 

 

然而,时间的褶皱远比想象的更为复杂。这座山的沉默,并非亘古不变。它曾被更为晚近的、属于钢铁与火焰的呐喊,猛烈地撕裂过。

意识的潜流,被一块冰冷的石头所吸引。那是在主峰之巅,一块被称为“锅盔砬子”的巨大石面。你的指尖抚过,能感觉到除了风雨的刻痕之外,还有一种更为粗暴、更为决绝的印记——那是弹痕,是战争留下的、无法愈合的麻点。它们将你的思绪,不由分说地拽回到那个属于抗日战争的烽火岁月。

想象一九四五年的某个时刻。硝烟或许尚未完全散尽,山风中,还弥漫着火药与血的微腥。一位东北联军的指挥官,登上了这座他刚刚用战斗夺下的主峰。他环顾四周,看到的,是那座早已被千年岁月所侵蚀的、靺鞨人的荒城。那一刻,这位身经百战的军人,与千年前那位不知名的守城将领,他们的灵魂,在这山巅之上,有了一次短暂而虚幻的交汇。

当意识从枪林弹雨的想象中抽离,回归到此刻的平和,锅盔山才终于显露出它作为“郊游好去处”的、温和的一面。它不再是一座戒备森严的堡垒,也不再是一个风声鹤唳的战场。

你站在海拔三百九十二点五米的主峰之上,极目远眺。百里之内的城乡风貌,那些阡陌交通、屋舍俨然的现代图景,就在脚下这片古老的废墟之上,生生不息地铺展开来。这种巨大的反差,本身就是一种令人动容的、关于时间的叙事。

是的,这座古城遗址,是鸡东县境内的一大古迹,一个有名的旅游之地。

但它又远不止于此。它是一个时间的容器,一座记忆的叠嶂。靺鞨人的石墙是它的基座,抗日军人的诗句是它的碑文,而我们今日的每一次攀登、每一次眺望、每一次触摸与每一次饮水,都在为它书写新的注脚。

我们来此,寻找的,或许不只是一段历史,一片风景。我们寻找的,是在这层层叠叠的时光之上,我们自身的位置。

 

高翠萍,女,1964年7月生。研究馆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鸡西市作协常务副主席。

《雪花》特约编辑。曾任鸡西政协十二届政协常委、十三届政协委员。

出版五部散文集《当时只道是寻常》《高翠萍作品精选·太阳石》《人间烟火》《云水禅心》《竹韵心曲》;二部评论集。出版散文合集《爱若琴弦十人弹》《花开香满径 人间八月天》等。主编《百合文丛》四套文学丛书;参与主编《鸡西—中国黑土粮仓》《鸡西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等百余部书籍。

在《散文选刊》《解放军文艺》《北方文学》《安徽文学》《黑龙江日报》《妇女之友》《北京晚报》《当代旅游》《读者》《北极光》《雪花》《岁月》等国家、省市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四百多万字。有多篇作品获奖并入选各类书集。


上一篇:一座被火车定义的市镇
下一篇:一条河的体温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