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的美好
150 2025-10-13
作者:高翠萍
一
一条河流的记忆,要比一个王朝的国祚更为久长。
在穆棱河的意识深处,时间并非以线性的方式流淌。它见过恐龙的骸骨沉入泥沼,也见过猛犸象的最后一声悲鸣消散在冰原的风中。然后,是漫长的、几乎凝固的静寂。那是属于“榛莽际天”的时代,是草木的王朝。榛子与野莽,是这片土地唯一的主人,它们肆意地交织、生长,将天空都遮蔽得严严实实。
当历史的车轮碾入十九世纪末,那道曾经坚不可摧的幕布,开始被一种来自北方的、冰冷的气息所侵蚀。沙皇俄国的双头鹰,将它贪婪的阴影,一寸寸投射到这片沉睡的土地上。边境,在地图上悄然后退;疆土,在沉默中被蚕食。
从此,穆棱河的两岸,终于听到了陌生的足音。那些来自关内、面孔被风沙雕刻得棱角分明的汉子,带着他们的妻儿、农具与希望,开始在这片“榛莽际天”的土地上,用最原始的力气,劈开一条条通往未来的生路。土地,在沉睡了数百年之后,终于被犁铧唤醒。
但,真正让这片土地从沉睡中彻底惊醒的,不是犁铧,而是火车的一声长鸣。
1924年。这是一个决定性的年份。
两道巨大的声音,几乎同时在这片土地上炸响。一个是来自地底的、沉闷的轰鸣——中俄官商合办的穆棱煤矿,将大地深处窖藏了亿万年的黑色宝藏,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而另一个,是来自地表的、尖锐的嘶鸣——穆棱铁路,一条专为运煤而生的钢铁动脉,从下城子一路铺到梨树镇,并最终与庞大的中东铁路网接轨,联通了全国。
二
在时间的档案馆里,总有一些泛黄的纸页,在不经意间,会泄露一个时代最真实的脉搏。譬如,那本《吉林省政府农矿厅月刊》。你几乎能闻到那陈旧纸张上,墨迹与岁月混合的气味。在那一页,记载着一次请命,一声来自民间、却足以撬动整个区域命运的集体呐喊。
那声音,并非来自某一个体。它是一个合唱。是密山、勃利、穆棱的县知事们,是商会与农会的会长们,他们将全境人民的渴望,凝聚成了一纸工整的呈文。意识,穿透那官方的、刻板的文字,抵达了文字背后那滚烫的民意。那是一双双望向铁轨的、焦灼的眼睛;那是一车车堆积在乡野、却找不到出路的丰收;那是一股被压抑了太久的、想要与更广阔世界对话的冲动。
于是,他们向省府呈请。为了一个看似简单、却足以改变一切的请求:让那条为煤炭而生的铁路,也能为商农与客货而奔跑。他们的目的,被浓缩为六个掷地有声的汉字——“以利交通而兴商”。
这六个字,是那个时代写给未来的一封情书。
当省府的朱批落下,“批准”二字,便如同一道开闸的指令,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瞬间释放了一股被压抑已久的、巨大的洪流。
于是,那最壮观的、属于东北冬季的景象,上演了。 每逢入冬,当第一场大雪为万物披上素缟,当土地被
冻得坚硬如铁,农人们终于从田间的劳作中解脱出来。然而,这并非休眠,而是一场盛大迁徙的开始。
想象一下那样的黎明。天色未亮,冷冽的空气中,成百上千支马队,便已从虎林、饶河、密山、集贤、勃利、林口……从那些被冰雪覆盖的、地图上遥远的村屯里,浩浩荡荡地出发。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梨树镇。
那一条条活的、蠕动的河流。每日,都有一千到一十五章之巨的马车,碾过冰封的土路,发出吱呀作响的、坚忍的合奏。它们满载着一个季节的全部馈赠:金黄的大豆、饱满的高粱,以及所有能从这片黑土地上生长出来的、珍贵的特产。
它们涌向梨树镇火车站,那个新生的、拥有钢铁血脉的心脏。在这里,一场最古老也最现代的交换仪式,日复一日地进行。农人们将承载着他们一年汗水的粮食与山货,卖给早已等候在此的商贩,然后,再用换来的钱,去换取那些他们无法生产、却赖以为生的必需品——是点亮漫长冬夜的煤油,是来年春天破土所需的农具,是妻子身上的一尺花布,是孩子口中的一块糖。
这是一场双向的奔赴。他们来时,带来的是土地的精华;他们离去时,带走的,是工业文明的火种。
三
一条铁路的终点,并非真正的终结,而是一个饥饿的开端。
1925年,当穆棱铁路的最后一根枕木落下,当第一声汽笛撕裂“下梨树沟子”上空还残留着的、梨花的魂魄时,这座刚被命名为“梨树镇”的聚落,便注定了要成为一张嘴,一个巨大的、永不满足的胃。它位于中东铁路东端这独一无二的位置,是钢铁巨龙暂时歇脚的巢穴,也自然成了这片苏醒大地上,所有物产的唯一出口。
于是,一个持续了整整十年的、黄金与尘土交织的梦,开始了。
在历史的某个角落,一双冷静的、来自异国的眼睛,为这场狂热的盛宴留下了不带任何感情的注脚。在《昭和三年(1928年)十二月现在警察调查》中,“密山经济事情”的条目下,梨树镇的运出量,如同一根急剧攀升的体温计:
1925年,709吨。一个羞涩的、试探性的开场。
1926年,12291吨。一场井喷,一次几何级的爆炸。
1927年,36540吨。一个近乎癫狂的、宣告着黄金时代已然降临的数字。
报告的最后,跟着一句总结陈词,如同法官的判决:其中以大豆为主。
让我们将意识的镜头,从宏大的数据拉回到那片具体的、喧嚣的土地。在梨树镇街南小河以南,一直到火车站搬道房以西,那短短两千米的公路上,密密麻麻地盘踞着二十一家粮食收购点。二十一张贪婪的嘴,二十一台不停拨响的算盘。每日,都有一千多辆,甚至多达两千辆的马车,在这里汇聚、拥堵、交易,最少时,也不下八百辆。那吱呀作响的车轮,那讨价还价的呼喊,那麻袋倾泻时豆粒的沙沙声,构成了梨树镇十年不变的背景音。
每年,从梨树镇车站被那条钢铁巨蟒吞噬、运往远方的粮豆,平均高达四亿五千万斤。一个几乎要将算盘都磨平的数字,一个用无数次车辙的碾压与马鞭的抽打才得以累积而成的神话。
然而,所有依赖于地理垄断而生的神话,都注定是脆弱的。
时间,来到了1935年左右。一声新的汽笛,在另一条地平线上响起。林密线铁路,通车了。
这仿佛是一次釜底抽薪。那条新的钢铁巨龙,为沿线的县镇,开辟了新的、更便捷的出口。那些曾经必须绕道梨树镇的马车,从此,可以直接在家门口,将他们的收成,交付给另一列火车。
于是,梨树镇的潮水,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去了。那持续了十年的、日日喧嚣的“大豆之路”,渐渐归于沉寂。那二十一家曾经彻夜点着油灯的粮栈,门前的车辙越来越浅,最终,门可罗雀。那每年四亿五千万斤的黄金奔流,改道而去。
梨树镇,就这样,几乎是在一夜之间,被剥夺了它作为粮食集散地的光环。那场持续了十年的、繁华得如同梦境的盛宴,曲终人散。它短暂的辉煌,如同那片早已逝去的梨树林一样,最终,只凝固在了泛黄的史料与老人的记忆之中。
四
有些记忆,是带着声音和温度的。它们不存于史书,只封存在个人的童年里,如同琥珀中的一粒尘埃,却折射着一个时代最耀眼的光芒。
当翠树芳回望她童年时代的梨树镇时,那段历史,便不再是冰冷的数字与事件,而是一场活色生香的、永不落幕的冬季盛宴。
她的意识,潜回到那个还是小女孩的自己。那时的她,家住街中,整个冬天,都像是住在一个巨大而喧嚣的舞台之上。舞台的序幕,由远道而来的马车队拉开。
它们不是零散的、孤独的旅人。那是一个个从冰雪中诞生的、会移动的村庄。崔树芳的记忆里,有八九十个被寒风雕刻出粗砺面容的汉子,赶着二十余辆马车,组成一个紧密的“大车队”。有时,这村庄的规模会更为庞大——六七十辆望不到头的马车,由三十多个眼神警惕、随身携带武器的男人护送。那闪着寒光的武器,不是装饰,那是“大豆之路”上不成文的法则,是财富与危险相伴而生的最直接证明。
他们的车上,满载着整个东北大地的馈赠。大豆,是这片黑土地上流动的黄金;而那些僵硬的毛皮与冻肉,则是林海雪原的魂魄,带着最原始的、属于荒野的气息。
当元旦的钟声临近,这场盛宴便被推向了最高潮。
小小的树芳,被大人牵着手,挤进汹涌的人潮。镇上那十条规划得整整齐齐的街道,此刻,被人的河流彻底填满。分不清谁是本地人,谁是远方的来客。人们擦肩而过,摩肩接踵,空气中混杂着牲畜的气味、食物的香气、皮货的腥膻,以及讨价还价的、南腔北调的呼喊。所有的买卖,都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兴盛,店铺的门板,要一直支撑到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才会在一片喧嚣中,疲惫而满足地关上。
然而,在这场繁华的梦境里,最让童年的树芳感到震撼的,或许是盛宴落幕时的景象。
冬末,化冻之前。总有一些卖不掉的大豆,被它们的拥有者视为累赘。时间,比黄金更为宝贵。于是,一种在今天看来近乎奢侈的、超现实的景象,年复一年地上演。
那些金色的、圆润的颗粒,被毫不怜惜地抛弃。从如今的废品收购站,一直到梨树镇火车站的那段路上,它们被厚厚地铺满了整个路面。那不是薄薄的一层,那是一种足以盖住泥土与冰雪的、奢侈的厚度。来往的马车与行人,就直接从这片“黄金”上碾过、踩过。
那不是浪费,那是一种宣告。是梨树镇在它最辉煌的十年里,一种近乎傲慢的、对自己中心地位的宣告。它在告诉世界,这里的财富,已经多到可以被随意抛弃、多到可以用来铺路。
高翠萍,女,1964年7月生。研究馆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鸡西市作协常务副主席。
《雪花》特约编辑。曾任鸡西政协十二届政协常委、十三届政协委员。
出版五部散文集《当时只道是寻常》《高翠萍作品精选·太阳石》《人间烟火》《云水禅心》《竹韵心曲》;二部评论集。出版散文合集《爱若琴弦十人弹》《花开香满径 人间八月天》等。主编《百合文丛》四套文学丛书;参与主编《鸡西—中国黑土粮仓》《鸡西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等百余部书籍。
在《散文选刊》《解放军文艺》《北方文学》《安徽文学》《黑龙江日报》《妇女之友》《北京晚报》《当代旅游》《读者》《北极光》《雪花》《岁月》等国家、省市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四百多万字。有多篇作品获奖并入选各类书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