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的美好
149 2025-10-13
作者:高翠萍
那条河,穆棱河。当鸡西的市民们日复一日地穿行于这座被工业烟尘和现代节奏包裹的城市时,或许,只有在某个瞬间的凝视里,才会将目光投向这条静默的河流,称她一声“母亲河”。然而,这声呢喃般的称谓,悬浮在喧嚣的空气里,早已被时间冲刷得失去了大部分的重量。它变成了一个地理符号,一个空洞的抒情,很少有人再去追问,一位母亲的记忆,究竟有多深。
倘若记忆能够逆流而上,倘若河床的卵石会言语,它们会讲述一个怎样的故事?
意识的潜流或许会先抵达一个不算太遥远的过去,那是属于共和国初建的五十年代。穆棱河,并非今日这般被堤坝规训的模样。她的胸膛是敞开的,两岸是宽达二三十米的柳林带,如长长的、绿色的睫毛,守护着一泓清梦。风穿过柳丝,发出海潮般的低吟。水,是活的,是有灵魂的。两米、两米五的深度,清澈得能让人一眼望穿河底的水草如何摇曳,望见鱼群的鳞片如何在瞬间,接住并打碎了阳光。那是一个可以直接俯身掬饮的年代,河水的气息,是泥土、草木与鱼类的微腥混合在一起的、属于丰饶的生命本身的滋味。
这片清浅的记忆,不过是岁月长河的下游。真正的回响,来自更深、更久远的河心。将时间的指针拨回到1928年,一个连史书都需郑重记载的年份。在动荡的年代,穆棱河并非一条温柔的乡愁之河,而是一条奔腾着生命力与商业脉动的黄金水道。从梨树镇码头传来的,是船工们粗犷的号子,是木帆船沉重的回声。民用的载重木帆船,鼓着风,像一群群灰色的、不安的巨鸟,沿着水道,一路航向遥远的虎林。
河,有着足以吞吐巨舟的胸膛。寻常处水深三米有余,即便最浅的河段,也有一米五的深度,足以承载一个时代的梦想与生计。河水中,潜藏着一个富饶的水下王朝——近四十种鱼类在此间巡游、繁衍,它们是渔民撒向水面的希望,是两岸人家餐桌上的念想,更是这条大河生命力最直观的炫耀。在更早一些,在“解放”这个词还未烙印进历史的肌理之前,鸡西段的河面之上,往来穿梭的是一种古朴的“双板船”。它们是忠实的摆渡者,沉默地承载着行人的脚步、马蹄的印记,以及吱呀作响的大车,将此岸的离别渡成彼岸的抵达。
这便是穆棱河的生命版图。它从遥远的窝集岭发源,仿佛是大地深处一次深沉的呼吸,自此开启了浩荡的旅程。作为黑龙江十二条主脉之一,她以834公里的壮阔身姿,串联起穆棱、鸡西、鸡东、密山与虎林这一连串璀璨的土地明珠,最终,将自己毫无保留地汇入更为宽广的乌苏里江。而在鸡西的怀抱里,她又伸出牤牛河、滴道河、黄泥河这三条支流,如同母亲伸出的臂膀,将这片黑土揽得更紧、更深。
如今,帆影早已散尽,号子声也已沉入河底。曾经舟楫往来的辉煌航运,水清见底、游鱼如织的生态盛景,都一同退入历史的深处,成为卷宗里一行行干燥的铅字。我们立于今日的桥头,望着被现代文明重新定义的穆棱河,那被遗忘的、属于水与船的黄金岁月,就像一个断了线的梦,只在极少数回望者的心中,闪烁着微弱而迷人的光。
一甲子,六十年。时间的尘埃如此厚重,足以掩埋一支舰队的骸骨。
然而记忆的潜流,总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冲开堤岸。它不遵循编年史的秩序,它首先抵达的,往往是某个感官的顶点——譬如,一个名字:“鸡冠一号”。
这名字,带着一种属于那个年代的、质朴而雄健的想象力,像一枚初铸的勋章,烙印在1960年的春天。那是一个怎样的春天?空气里不再是柳絮和泥土的气息,有一种钢铁般的意志与火焰般的焦虑。整个城市是一头饥渴的巨兽,它的血管——那些铁路与公路——正前所未有地拥堵、硬化。“运力不足”,这四个字,是悬在城市上空最沉重的阴云。
然后,所有焦灼的目光,都投向了那条沉默的河。
于是,一个决议,在市政府的会议室里被一锤定音。它不是冰冷的公文,而是一场向古老智慧的回归,一次向母亲血脉的求援。要在二龙山与鸡冠山之间,在这蜿蜒的 20公里河段上,重塑一条流动的生命线。为鸡西,为这座被困在陆地上的城,开辟一条水路。
于是,便有了“鸡冠一号”。
意识的碎片在此刻飘散开来。一个念头催生了另一个,一次成功点燃了燎原之火。紧随“鸡冠一号”之后,是九只吨位相仿的姊妹船,是那艘代表着“新时代”的、突突作响的十吨位机动船。它们组成了一支沉默而坚韧的舰队,在穆棱河的肌体上,日夜不息地奔忙。
数字,在此刻不再冰冷。一百九十二吨,这是一日之内,河水所能承载的城市所需。一千二百四十吨公里,这是时间和距离相乘,所计算出的一条河流的周转与奉献。煤炭、粮食、砖瓦、木材……那些维持城市呼吸与生长的物质,告别了拥挤的陆路,枕着微澜的波涛,从二龙山到鸡西,再到鸡冠山,静静地流淌。
那段属于穆棱河的航运史,是如此的短暂,却又如此的辉煌。它像一道划过夜空的火光,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燃烧了自己,为一座城市的发展,注入了最滚烫的生命力。而后,又随着陆路交通的日渐发达,悄然熄灭,重归沉寂,只在历史的卷宗与少数人的记忆深处,留下一段关于水与船的、渐行渐远的传奇。
英雄的篇章,似乎总是在危难的绝境中,被命运催生。而对于鸡西市车辆运输社那支奇特的航运队而言,它的高光时刻,它的存在主义式的终极证明,是在1965年。
那一年,穆棱河,这位被长久称颂的母亲,仿佛在一夜之间收回了她所有的温柔与慈爱,露出了暴虐与乖戾的一面。洪水,以一种不可理喻的力量,挣脱了河道的束缚,漫无边际地泛滥开去,吞噬着田野,围困着村庄。那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背叛。水,不再是承载舟船的通路,而是一头咆哮的、企图将一切拖入毁灭的巨兽。
就在这片汪洋之中,那支本为“缓解运力”而生的舰队,成了水面上唯一的诺亚方舟。
记忆的镜头在此刻聚焦、颤抖。五只客货帆船,它们不再是运输煤炭与砖瓦的工具,而是在与死神赛跑的信使。四昼夜,一个被无限拉长的、没有尽头的时间单位。在浑黄的、夹杂着断木与杂草的洪流之上,船工们的身影,成了撕开黑暗与绝望的唯一光亮。六十五个船次,意味着六十五次义无反顾地冲入险境,又六十五次满载着生命与希望的归来。
然而,一场以拯救之名写就的史诗,竟成了这支小小舰队最后的绝唱。
洪水退去后的1966年,人们以一种更为决绝的方式,开始了对穆棱河的“改造”。一道道以“灌溉农田”为名的拦河坝,如同锁喉的闸门,被强行修建起来。人们试图驯服这条河流的野性,却未曾料到,他们也同时斩断了她的经脉。河水被截留、被分流,那曾经足以容纳五十吨巨舟的胸膛,开始日渐消瘦。水位,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年复一年地下降。
大吨位的客船,在自己曾经巡弋的王国里,变得寸步难行。船底与河床的距离,成了无法逾越的天堑。
终章,在1968年的末尾,以一种不容置辩的行政命令,悄然落下。鸡西的水上航运,宣告停航。那是一个没有仪式感的结局。帆,最后一次被卷起;发动机,最后一次熄火。那支诞生于城市困厄、在洪水中加冕、又在和平的改造中被宣判死刑的舰队,它的使命,连同它的骸骨,一并沉入了时间的河床。
记忆的断层,由此开始。
如今,当我们被柏油马路与高速铁路所定义的“便利”紧紧包裹时,还有谁会记得,这座城市的血脉,曾一度依赖于水的流动?那段久远的水上航运史,连同“鸡冠一号”的名字,都已斑驳成无人问津的传说。而我们眼前的母亲河呢?她仿佛是一个被掏空了灵魂的躯体,在城市的边缘,疲惫地喘息。环境的破坏是她身上一道道灰色的伤疤,工业的废液是注入她血管的毒药,淤泥阻塞让她喉咙沙哑,几乎失语。往日的辉煌,早已流失得无影无踪。
所幸,遗忘并非终点。一座城市在狂奔之后,终究会回头审视自己的源起。那些“改造并保护母亲河”的措施,像迟来的歉意,也像是一种萌芽中的希望。我们站在今日的桥头,望着这条被亏欠太多的河流,内心深处,一个沉睡已久的梦,正被悄然唤醒。
那一句吟诵了千年的诗——“孤帆远影碧空尽”,那片水天一色的辽远意境,是否还能在未来的某一天,重新倒映在穆棱河的波光里?
我们,拭目以待。
高翠萍,女,1964年7月生。研究馆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鸡西市作协常务副主席。
《雪花》特约编辑。曾任鸡西政协十二届政协常委、十三届政协委员。
出版五部散文集《当时只道是寻常》《高翠萍作品精选·太阳石》《人间烟火》《云水禅心》《竹韵心曲》;二部评论集。出版散文合集《爱若琴弦十人弹》《花开香满径 人间八月天》等。主编《百合文丛》四套文学丛书;参与主编《鸡西—中国黑土粮仓》《鸡西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等百余部书籍。
在《散文选刊》《解放军文艺》《北方文学》《安徽文学》《黑龙江日报》《妇女之友》《北京晚报》《当代旅游》《读者》《北极光》《雪花》《岁月》等国家、省市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四百多万字。有多篇作品获奖并入选各类书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