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失芦苇的河流

2025-09-25 15:37


 

作者:王朝君

 

记忆中的故乡,家住在河的上方。越过堤岸,就看见碧波荡漾的芦苇。顺着一条弯曲的土路,我听到了孩童的喧嚣,芦苇的笛音,漫无边际的青纱帐。我还看到了玩伴的笑,看见风在芦苇樱子上的跳跃。沿着这种跳跃,我跳进了芦苇的深处,也跳进了童年的思绪。

芦苇的尽头是一条小河,河水清澈,沙滩上横躺着一个个贝壳,那是又一番童趣。河的对岸仍然是芦苇,只是没有沙滩,芦苇一直延伸到河水里。我们游到河的对岸,抓住岸上的芦苇,爬上河岸,对岸同样也有一条小路,那是远离家的地方。

观看两岸芦苇和河水最佳位置是村东头的拱桥上, 当夕阳的余晖洒向弯曲的小河时,两岸初生的苇樱,仿佛一下子静止下来,流动的河水也静止了。那时候,多希望有一阵风吹过,让静止的绿色泛起波浪。眺眼远望,河流在西边天际折了几道弯,疑似草原上扭曲的流水。不仅让我想到了“九曲”这个名词,虽然没有去过新疆的“九曲十八弯”,但是我的确看到过故乡河水里的两个太阳。那是我的另一个童话,“五里弯”的故事。

五里弯里有段抹不掉的记忆,而且这个记忆伴我终生,就像故乡的梦蝶,永久地在枕边飘荡。芦苇是生产队的资产,到了成熟的季节,每家每户都要轮流着看护芦苇,防止芦苇被盗。那年我十五岁,替家人看护芦苇,一个傍晚,突然发现有个身影从芦苇里钻出,芦苇与地面的摩擦声告诉我,这是一个偷芦苇的窃贼。我边喊着有贼了,边跑步追过去。当我用力抱住一捆芦苇时,窃贼松开了手。原来他拉着两捆芦苇,我只抢回一捆。我拉着那捆芦苇准备让家人交给生产队,恰好遇见骑着自行车的队长。队长听我说明原委后,夸我勇敢,随后让我将芦苇拉到自己家,这件事不再声张。这是捆上好的芦苇,母亲请了潞州村的编席师傅,编了一领苇席。后来上高中,我把这领苇席带进学校,精致的编织技术与夏日纳凉的特效,惹得许多同学妒忌。

在远逝的时光里折回,芦苇一下子填充了成长的岁月。在狭窄的往事胡同里,十月是一片雪白的季节。唐代诗人雍裕之的五言绝句《芦花》,“夹岸复连沙,枝枝摇浪花。月明浑似雪,无处认渔家。”十月也是一个收获的季节,正如孙犁在《白洋淀纪事》之《荷花淀》中写道, 每年芦花飘飞苇叶黄的时候,全淀的芦苇收割,垛起垛来,在白洋淀周围的广场上,就成了一条苇子的长城。”我们村的收割大军一样气势磅礴,男女老少齐上阵,甚至,还找来亲戚帮忙。几天下来,河两岸的芦苇不见了,晒场上垛起一条长长的芦苇垛。

闲下的时候,队里留一部分芦苇,剩余的全部分给社员,按照收割时出工的人数和家庭人口折算分配。我们村的芦苇远近有名,集市上到处都是卖芦苇和卖苇席的村民。芦苇除了能编席外,还能编苇箔。苇箔是顶好的建筑材料,铺在屋顶上,可以直接在上面砌瓦,防漏效果非常好。芦苇还可以作为吊顶的龙骨,我们那一带,房屋多是瓦房,吊顶就是一项简单的装修,在芦苇龙骨上铺上报纸,可以作为新房娶亲。后来,我从郑州毕业后,分配到县城上班,宿舍和办公室全部是芦苇龙骨吊顶。

县城的硝河里也长芦苇,不同的是品种不一样。这里的芦苇没有故乡的粗壮,也不高,却是编苇箔的好材料。与这种芦苇共生的是一种植物叫荻草,不仔细分辨,会混淆。诗人白居易这样描述:“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还有一种植物叫芦竹,茎比芦苇要粗,多节,分枝也多,叶片也比芦苇的叶片大,能包裹粽子。远远看是一丛芦苇,走近一看,又有竹子的特征。这种植物我起初在“沙家浜”景区看到,近年来,水生态治理,多地在湖岸种植这种水生植物。前几日,我到县城新治理的流河沟游玩,在一片宽广的湖边,猛然发现了两丛芦竹。

诗经里那首经典《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曾经迷倒了许多文人雅士,琼瑶剧《在水一方》热播后,又滋生了更多的人间孽缘。我却难以在家乡那片芦苇里找出些许影子。蒹葭是没有长穗的芦苇,那年五一,到白洋淀游玩,坐在游船上,看郁郁葱葱的芦苇,虽然不足一人高,却嫩绿嫩绿的,风一吹,让人想到了出水芙蓉一样的少女。也许白洋淀一片片洲岛,能让人有了在水一方的感觉。

在芦苇里长大的姑娘里,要数翠翠姐漂亮,她比我大五岁,所有的男孩子见到她,都想多看几眼,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只恨自己出生的太晚。后来,翠翠姐跟一个外地唱戏的后生走了。再后来,村里就听不到她的音信。几年前,在郑州一个发廊里洗头,一个洗头的中年妇女,忽然叫起了我的名字,我试图搜寻着一切记忆,终于在她说出名字后惊呆了。这哪是我的翠翠姐,一头大波浪的烫发下,岁月将她美丽的容颜全部带走。我问她那个唱戏的后生,她酸涩的摇摇头。那个后生根本就没有娶她,她后来嫁给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发廊老板,生了一个儿子,后来生意亏了,欠了几十万的债,他们离婚了,发廊也转让给了别人,她现在给人家打工。

和翠翠姐一样不幸的是家乡河两岸的芦苇,由于上游发了一次洪水,这片历史遗存的植物,成了阻挡洪水的潜在障碍。听说芦苇被一种药剂灭绝的,连根都腐烂了。清除后的土地,种上了庄稼。河道也进行了治理,所有的弯道都裁掉了,不见了沙滩。村民在河滩地种上了杨树,间或有一丛丛野苇眉子和荻草。低矮的拱桥被高架的交通桥代替,堤岸也是堆高了许多,新栽的杨树下野草丛生。我仿佛看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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