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风》2017-2018年度文学奖盛典在南阳举办
32815 2018-08-24
《香严禅月》
在香严寺住持演修的斋房,与师傅促膝对坐,听他谈佛说禅。一盏新茶,绿叶浮沉,腾起袅袅轻烟。斋房祥和雅静,靠墙的书架,佛门经典,依次排列。演修身着灰色僧衣,睿目清澈,眉宇间透出一股佛门才有的清朗之气。他淡定若水,侃侃而谈。古刹香严的千年清风,丛林禅月,如画轴长卷,和风惠雨,都在他口吐莲花里呈现出来。
此次香严之行,是受文友刘君之约,选一个月圆之日,专程去香严寺看月。刘君与香严寺有缘,写了不少香严寺的文字。这一次明月之邀,当是又有新悟。也许在他的心中,古刹香严的月亮,与其他地方有所不同。这里的月亮,受千年佛法晕染,必然独有佛性。
天色向晚,与演修一起,在斋厨用过由黑米粥,馒头、黄花苗烙饼做成的斋饭和萝卜、白菜、豆腐之类的菜蔬。见时光尚早,二人便步出山门,绕竹林,穿密树,在面山观江亭稍事停留,便返回寺院门前。这里地势开阔,应该是香严寺最佳观月之所。
月亮升起来了,一轮红铜般的圆月,由东边龙山挣脱浓密树木枝叶的羁伴,艰难地向上爬升,在丛树间半掩琵琶半遮面地露出桔红的圆脸。
漫步徘徊于寺院山门,看圆月跳出峰峦、树梢,慢慢由桔红变成乳白。此时的圆月,像喝醉了酒的汉子,清风一吹,酒劲过去,面目就白了起来。月色下的古寺山门、石牌坊,如仙山琼阁,更显庄严,与千古银杏相映,给古刹香严裹上一层迷离虚幻的色彩。圆月继续爬升,流水似的月色洒在地上,一片莹光。圆圆月亮在夜空中晕染散发出的银色光芒,是那么的安祥,清澈,从容,有一种天然的慈悲。苏东坡在《前赤壁赋》中说:“唯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在苏大学士的眼中,清风明月无价,乃上天之厚赐。与人与物,相伴相随,人人皆可享用。这是一种人生情怀,天地情结,是生命的洒脱与满足。文友说,各选一个位置,只看月不说话。我默默走向西边的亭阁。倚栏仰首,看辽阔天宇,望苍穹圆月。越升越高的月亮,驻足于树木的枝头,微笑着弥勒佛般的欢喜笑脸,向大地尽情倾洒着晶莹的辉光。浩月当空,树影扶疏,修竹萧萧。东龙山,西虎山,南面山,都寂静在朦胧的月色之中。一片轻云划过,清寒之辉流溢出来。皎皎月轮,在静谧浩瀚的天空,缓缓转动……
说起来,我还从未这么专注,这么长久,这么认真地注视过夜空中的一轮明月。今晚不同,有佛光相伴,便觉月亮格外亲切。寺月分辉,明河共影,浩浩天空,一尘不染。此刻的我,似乎已与天地、明月融为一体;与香严佛心融为一体。我看月亮,月亮也在看我。仰望明月,不由想起唐代诗人张若虚的诗:“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张若虚说的是江月,可此时的天空,寺月与江月一样皎洁,一样纯净,一样明亮。在我看来,寺月更有佛性,更有禅意,似有佛家普渡苍生之悲。遍撒甘露,慈化万物。
清风有耳,明月含情。今天,在这佛性饱满的月光之下,或行走,或伫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抬头望月,自然会记起嫦娥奔月的古老神话,记起月亮之上,有一婆娑的桂花树,吴刚用斧子砍这棵树。砍啊,砍啊!总未有个尽头。也记起小时候奶奶讲的故事,奶奶说:桂花树下,有老婆婆舂碓。舂啊,舂啊!舂了上亿百年,还一直舂了下去……可今天,在古寺山门看月,便觉得月上之树,不是桂树,而是一株枝叶纷披的菩提树。树下有老僧端然静坐,双手合十,做默然诵经状。这样想来,一轮明月的意象,便有了佛性,有了灵魂,有了情感。“玉兔银蟾远不知”。也许在遥远的某夜,也有一个与我一样痴情看月之人。他是谁?记不清了。
明月继续高升,地上撒下一层银霜。山门前巨伞高擎的银杏古树,沐着月色,似动非动,声息杳然。禅意的枝杈,挂满祈福的红丝飘带,好似也在凝神听月。树下落满厚厚的扇形叶片,这叶片饱满质感,在月辉下闪着金光。犹如金币铜钱铺在地上。满地金钱无人问,也许只有佛门圣地才有。传说此树为香严寺开山祖师慧忠亲手所栽,1300多年的风雨沧桑,赋予了树木不息的生命。月下观之,更觉幽幻神秘,不由让人跨越时空,浮想联翩。
站立树下,仰望圆月,玉鉴高悬,流光泻地。恍惚间,一代代香严高僧,便如电影画片般来到眼前:慧忠、智闲、如壁、颛愚谧,仁山毅、宕山远、宝林、太虚等。这些终身向佛的大师们,在生命的持戒修行中,苦乐随缘,观人间百态,看变化无常。古寺山门的纯净月色,一定影印过他们禅静清丽的身影。留下过他们倚树观月,倾听天簌,成就人生圆满的形姿。
想到这里,我便有了李白“举杯邀明月”的冲动。“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想那诗仙太白,畅开双臂拥抱明月,望月醉饮,高吟月下,看天地人间,叹时光匆匆,是何等的浪漫、洒脱。“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浪漫诗人的内心,是天地古今,是诗意的哲思。再看那历代香严高僧,隅居山林,枕石漱流,野猿为伴,观月息心,向明月学习佛法,他们的生命是另一种逍遥和自在。
时光在月辉下悄悄流淌,似乎是抬头低首之间,月亮已升至中空。夜阑人寂,清露无声。该到寺院走走了。夜色中的香严禅院,古木森森。月光透过蓊郁的古木枝叶,撒下点滴破碎斑驳的光影。殿宇巍峨,古碑耸立,婆娑光影里的禅院,如同仙界佛国,奥妙深远,仿佛让人也斑驳迷离起来。
沿山门韦陀殿后第一道场院,跨越过亭,便是大雄宝殿了。不经意间,一阵清越的钟音传来。寻声望去,但见值夜僧徒,正虔敬庄重地站立大殿屋檐之下,悉心撞钟,朗声吟唱。钟声佛音在静寂的午夜格外清晰入耳。禅钟声声,惊动着世道人心,惊醒着红尘众生。我驻足凝神,侧耳细听,便觉有一种天音下落,振聋发聩的感动……
来到大雄宝殿后那座小巧灵珑、双层翘檐、类似宫殿式的建筑跟前,让人陷入一种时光的错觉。古朴庄严雕梁画栋的“宫殿”,是寺碑所指的宣宗皇帝殿,也是香严寺故事最多的地方。迷离的月色之下,如瑶池仙宫,海市蜃楼。史料中有很多叫法,除了宣宗殿,还叫击竹亭、望月亭,也有称碍月轩的。这么多的称谓,隐藏的是香严寺的千古秘密。我明白,这些秘密大都与唐代香严智闲禅师有割不断的联系。久久徘徊于“宫殿”周围,位居宋代大画家梁楷《八高僧图》中的智闲,便向我走来:智闲瓦砾抛竹,击竹顿悟的故事;避难香严的光王李忱随智闲月下习禅、观月明志的故事,一时都在脑屏显现。我在想,何以曰碍月轩呢?也许那时的智闲、李忱,与今夜的我们,所处情景不同;也许那时寺院内外,还没这么多树木,这么多殿宇。历经千年之后,这里的殿宇四周,古木参天:唐柏、宋桂、元槐、明榆、清皂角,高枝插空、浓荫似盖。因殿宇和林木的遮掩阻碍,明月接地,便被筛落成稀稀落落的光影。这样,月光便被分割得支离破碎,如同浩如烟海的佛家经卷,尘封密室,若无探微求真持戒禅定的心力志向,便很难抵达佛的妙境。只有拨云见日,不断屏弃心灵阴影,才能窥其堂奥,修得正果。
人在森森殿宇和高拔古木、古碑间盘桓,徜徉,犹如舟在水上游弋。透过光影,步步走向幽深。没有方向,没有目标。侧耳聆听古木与月亮的对话,心便与香严寺的大师们对接起来。人啊!心灵的镜子,总有被世俗阴影遮蔽的时候。唯有心存善念,心有明月,尘埃常拭,才能明镜在心,纤尘不染。
遥想当年,年轻的智闲,带着“母腹观己”的禅宗难题,辞别师兄,跋山涉水来到香严寺;来到六祖慧能五大弟子之一的慧忠国师的修炼道场。曾一度颓废的他,就要放弃人生的目标了。谁知,香严寺的一次芟草耕作之劳,让早生慧根的智闲,通过抛石击竹而悟,完成了一次灵魂的飞升。又想那随智闲当小和尚的李忱,适逢月夜,便登临高亭,观月明心,依月寄志,终登“九五”。香严寺月的阴晴圆缺,目睹了他们的生命瞬间。可以想见,智闲穷经探微,风月洗心,行于虚空,来去自在无碍;李忱登台拜月,遥望长安,不辞鸿鹄之志,在香严寺韬光养晦七年……他们的内心,都曾被一轮明月照耀得纤毫毕现。在他们的生命里,也必然会经历一次次灵魂的磨洗,一次次修心禅悟。最后才跨越一个个心灵障碍,进入一个明朗禅悟的心灵佳境。
可以说,像智闲这样的佛门高僧,他们来自天空,最终又回到了天空。天上的明月,成了他们的灵魂寄托。在民族文化的长河里,千百年的文化认知,让许多人跟月亮学会了沉静,明白了世界的变化与永恒。会用一种平和心境,去看待世间一切是非坎坷。肉身需住址,灵魂无疆界。禅宗经典《五灯会元》说;“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佛家认为,“天空”是佛法,是永恒。“一朝风月”,是当下,是个体生命的体悟。
在夜色下的古寺逗留,我的心一次次被千古明月所照耀。我想,明月在香严寺停驻千年,见证的是千年古刹不同的沧桑变化。而我们这些人,面对广阔天空,却只是一粒微尘,总是以最平凡、最卑微的形态呈现自己。诗僧寒山有诗:“圆满光华石磨莹,挂在青天见我心”。寒山说的是明月即心,明月知心。这是智者的心灵絮语。民国年间淅川有名无实的挂冠县长张缦云,到香严寺看月,写下《宿香严寺即事》一诗,讲的是明月无私。诗曰:“松闭山月门,烟空祗树林。谈经融鸟性,铄果定猿心。生平偶亦谈因果,法语仍需向实真。相是空花何有我,轮如明月不私心。”是的,明月无私。无论高官、豪富、智者、庸者,抑或健康、病者,芸芸众生,清风明月对人对物,不分贵贱,不偏不私,一视同仁,从不厚此薄彼。所不同的是生活在尘世上的生命个体,能不能放下心灵的重负,畅开胸怀,掬一捧明月人心,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让自己心花常开,随缘开悟。
无庸讳言,在古刹香严心平气和地看月,是一件养心增慧之事。在现代生活紧张浮躁的喧嚣里,远离都市弥漫的烟尘和热闹,静静地沐浴在这明丽轻盈的月光里,一种让人身轻体松的感觉,便油然而生。就这样人在高低错落的深深禅院,披着婆娑树影下的月光,来来回回地走动,便不由一次次地想到了苏轼,想到苏轼《记承天寺夜游》里的记述。“……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苏轼是个具有佛教情怀的大文豪。当年他与张怀民的情景,实与今天的我与文友相似,虽然我们不能与大师相比,但在深深禅院,寂寂竹柏和月影之下,静坐,伫立,行走,享受这禅宫独有的宁静,乃许多有闲人所不为也。
时已午夜,清露湿衫。我再次望一眼当空明月,便提醒文友回屋。在演修师傅为我们安置的僧房居室,枕着月色入梦。一觉睡至翌日四时有半,忽被一阵启明的寺钟唤醒。起身开灯,已不见刘君踪影。草草漱洗之后,便只身走出房门。这时的圆月已悬挂于西边天空。人在梦中几个时辰,月亮已由东至西走那么远的路程,真乃天体运转,行云流水,不舍昼夜啊!稍事停留,便放轻脚步,走进了钟磬之音和鸣的大雄宝殿,参与到唱经礼佛的早课之中。与香严僧徒一起,接受一次佛音梵呗的洗礼。
《智闲悟竹》
我来到丹江口水库西岸,站立群峰耸翠的香严寺山门,透过巍峨的石牌坊,向东南眺望。
山门前的两扇圆窗,似炯炯双目,也在眺望。当然,佛的慧眼会穿透山峦,看得更深,更远……
我恍惚看到,一身疲惫满腹心事的智闲,一走进葱郁挺拔的白崖山,便被清风岭的奇异风光所触动,这里竹柏茂盛,翠岫生香:真不愧慧忠国师的落寂之地啊!他沿幽谷而上,在无缝塔前结庐而居。此时的智闲,虽一念不生,任运而为,就要放弃他孜孜以求的心灵目标了,可一进入如此的灵山圣水,他忧烦的心绪便稍稍安顿下来。
智闲的颓丧,原于一道久久困扰他的如同“哥德巴赫猜想”般的禅宗难题。就是这道过不去的门槛,竟让他心灰意冷,打算放弃那损神劳形的佛道大业,以一种简单的行脚僧生活了却一生。
作为禅宗大师百丈怀海的高德弟子,百丈圆寂之后,他就去大师兄沩山灵佑处继续学禅。沩山一见年轻的师弟,便说:“闻之你在先师那里问一答十,问十答百,可光凭这些不行”,我且问你:“父母未生前,你的本来面目是什么样子?”
智闲百思不得其解,遍翻所有佛典和大师语录,也找不出答案,只好再去请教沩山。沩山却说:“如果有什么东西教你,那也是我的东西,并非你所有”。“师兄也太吝啬了”。失望中的智闲,一阵伤心,一把火烧掉身边所有文字,辞别沩山,一路游走,这才来到慧忠国师当年出道悟禅的香严寺住了下来。
结庐香严的智闲,开始了他用力不用心的“农禅”。这天,他正埋头芟草种菜,“偶抛瓦砾,击竹作声”,随着“哐”的一声,他顿悟了:“哐——”,“空——!”清脆的击竹之音,让他忽然觉得瞬间便超越了时空和因果,跨越了物我界限。我与象混然凝为一体,与声音合而为一,煞时便走进存在的深处,融进宇宙的万有。我就是声音,就是翠竹,就是万事万物,也就是母腹中的本来面目。原本的世界四大皆空,一切都是“空”啊!
禅悟的火花就在石与竹撞击的一刹那。一次灵与肉的碰撞,让智闲一下子透明起来,完成了醍醐灌顶般的人神之交。他顾不上擦一把滚淌的汗水,回到斋室,焚香沐浴,向着沩山的方向,长跪叩拜:“师兄啊,你对我恩逾父母,如果当初就为我说破,哪有今天的顿悟?”当即提笔,“唰、唰、唰,”写下一首偈来:“一击忘所知,更不加修持。动容扬古路,不坠悄然机。处处无踪迹,声色外威仪。诸方达道者,咸言上上机”。
在智闲看来,一旦达到悟境,就未必死记那些死板的佛学概念。不是进入某种出神入化的状态,就是经过佛理描写的各种禅定阶段。以自身活泼的动作来显示进入真空的悟境。人每天从早活动到晚,实际什么也没发生……智闲禅悟了,《击竹》偈中,充满了对自己悟境的自信与骄傲。身在远方的沩山闻之,击掌赞曰:“此子彻也”。
此时,我仍漫步于浓密的竹林里,行走之间,试图用心去倾听,似乎也想听出点奥妙来。但凡心肉胎,是很难实现与大师心灵默契的。我忽然想起了心和尚的诗来:“挥锄垦土调身缓,运水浇蔬养性和,播种施肥皆妙用,拣苗除草总降魔”。原来,祛除杂念,淡定心灵的“农禅”,竟有如此之妙用。禅宗主张“顿悟成佛”,六祖慧能就说:“菩萨只向心求”,认为人在行走坐卧一切行动中,都可以领会禅的境界。记得一位作家说过:“当一个人心静下来,剔除私心杂念,就能听到美妙的声音”。其实,这声音,就是人在淡定寂思中的某种心灵指向。一种向人展示的玄妙禅机。
“击竹顿悟”的智闲,即刻声名大振。参透玄机的彻悟,为他打开了一条通向彼岸的智慧大门。“母腹观已”连同他的“香严上树”“香严原梦”一样,成为禅宗史上的著名公案,成为他佛学贡献的一个组成部分,为中国佛学发展增添了熠熠辉光。所以,大师圆寂,即被敕赐“袭灯大师”,宋代著名画家梁楷的《八高僧图》,还将其排列第四,宋《高僧传》亦记其不朽功德。
“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长大成人方是我,合眼朦胧又是谁?”多少次了,我回味着清顺治皇帝福临的赞僧诗,久久伫立在古寺禅院和朗朗翠竹之间,试图寻得大师的一痕屐印。当我游走于大雄宝殿后那处精美建筑时,常常会被这精湛绝伦的建筑艺术所激动。这是一处耸立于中轴线上的过亭,风格独特,古韵生辉。有曰望月亭、指月处的,也有叫击竹亭、宣宗殿的。这些名字,总与禅师智闲有关。所谓击竹亭者,是因为它就是大师击竹顿悟的地方。看来,这里当时还是一片竹林,大约后人为纪念大师禅悟的功德,在此建亭,取名击竹亭是也。
仔细观察,一座让人步入另一层台阶的小小过亭,却有着宫殿般的雄伟与玲珑。说它宣宗殿,就不能不说唐宣宗皇帝李忱在香严寺的一段奇异经历。
清雍正年间香严寺《重修唐宣宗殿碑记》,有这么一段记载。
“天下精蓝皆以关夫子为护法,惟香严寺则以唐宣宗代之。此何以称焉?缘宣宗为光王时,武宗忌之,拘于后苑。中官仇士良料定武宗之将绝其后嗣,知李氏之子孙,舍光王则无可为后代之中兴主也。遂诈称光王坠马死,因脱身逃去,至香严寺智闲禅师会下披剃作沙弥。其机缘语句,俱载行录。未几,武宗崩后胤无人,唐室之天下摇摇而糜定矣。由是,太后勒令中外大臣,至香严寺迎光王归,即帝位……”
李忱避难香严寺,在智闲门下当小沙弥,时达六年。其间,武宗李炎曾两次派兵围攻香严寺,却都被智闲巧妙地保护起来。这些日子,为使光王消解忧烦,排遣郁闷,每当皓月当空,大师便陪侍李忱来到这里,仰望星天明月,探微佛理禅奥……偏居丹江一隅的香严寺,为李忱提供了一个韬光养晦的清静环境。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清风拂面的日子,大师与光王一同来到林深谷幽,花木葱翠的坐禅谷,但见佛祖拈花,迦叶微笑。二人一路说经道禅,不由便在玄台瀑布前驻足。目视幽谷涌翠,耳听瀑声如雷,禅师忽然灵机一动,便欲试光王志向。他凝视飞瀑,脱口而出:“穿云透石不辞劳,地远方知出处高”。光王也不加思索,当即答曰:“溪间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一吟一答,颇有气势。一首《吟瀑》诗,吟出了禅师的高远智慧,闪射着李忱的鸿鹄之志。一唱一和间,写下了中国佛教史上的千古佳话。
每次来到香严寺,我都会为那红墙灰瓦所覆盖的禅宗精神和那充满灵性的砖木石雕所打动。在行走中体悟,在体悟中去获取那份独特的文化滋养。在走进历史纵深的那一刻,对接的是一种久远的默契,探视的是一种天地间的玄机。
香严寺内有一块神奇之土,这是一处隐于藏经楼中的楼中小阁,大约十平米的地方,呈龟背状凸起。传说唐武宗派人到香严寺追杀李忱时,慌不择路的光王,在逃避时坠入万丈深渊。追兵见李忱坠落深不见底的山谷,认定必死无疑,才“鸣金收兵”。追兵走了,寺僧前去寻找李忱。这时,奇迹出现了,只见光王从深谷中缓缓升起,仿佛有一种神奇力量,托扶着浮升的李忱。仔细一看,山谷竟变成了平地。
神奇的传说,更增添了香严寺的深奥。我觉得,与其说是神奇之力救了李忱,倒不如说是香严众僧“护驾”有功。香严智闲是香严寺历史上唯一以寺院冠名的禅师,光王李忱之所以两次躲过追兵,化险为夷,正是因为有了智闲大师的机智和忠勇。时过六年,被迎回京师的光王登帝位,史称宣宗。一登大宝,宣宗便诏命恢复被武宗破坏的天下佛寺,在香严寺敕建望月亭。当然也少不了嘉奖有功于国、有功于佛的香严寺。这么说来,香严寺望月亭改为宣宗皇帝殿,视宣宗为寺院护法神,也就不足为奇了。
又是一个云淡风轻的日子,我再次来到香严寺,正修缮的古刹禅院,又放射出清净世界的佛光禅辉。在古柏森森,晃动摇曳的竹影里,恍惚间那白发银须的智闲,又从一千多年前的历史深处走来。大师袈裟匜地,风韵飘逸,双手合十,一句“阿弥陀佛”,把时光又拉回到历史深处……这不是梦景,而是身处一个能让人忘却烦恼、忘却荣辱的清净佛境,能让一个前来叩拜的灵魂,与天地感应。所以,每一次到来,我都会对人生多一份参悟。心灵得到洗礼,灵魂得到升华。
《国师禅缘香严寺》
每去香严寺,我都会在千年夫妻银杏树下驻足,在茫茫竹海中寻觅,都会联想到寺院西北角那沉眠千年的古刹奠基人——禅宗六祖的高德弟子,一位彪炳中国佛学史册的大禅师。
禅师与我的时空距离虽已1200多年,但这位曾受到唐朝三代皇帝礼遇的大师,却仍站在悠悠的历史深处拈花微笑。蓊郁挺拔的银杏树,苍翠浓密的大竹林,倾听过大师的禅心梵音,凝视过大师沉稳刚健的步履。
2009年秋,我有幸去香严寺小住,便有了与大师心灵对话的机缘。出于仰慕,我很想走近这位佛学史上赫赫有名的高僧,虽然我们之间的距离是那么遥远,但大师的灵魂与一个探寻者的心是相通的。我总想读懂大师那圆觉圆满的慧根真谛。
在旭日东升的早晨,在夕阳辉照的傍晚,我一次次步入深深禅院,行走于翠竹蔽日的塔林,攀爬于崎岖葱郁的山岭,跋涉在大师当年走过的山道。思绪便同山下的滚滚清泉,淌流不息。
我分明看到,身著麻衣芒鞋的高僧,正汗涔涔地沿党子谷,一路风尘,缓缓向香严寺走来……
大师法名慧忠,浙江诸暨人,俗姓冉,名虎茵。自幼学佛,初习戒律,长通经论。当他听说六祖慧能的大名,不由心驰神鹜,当即翻山越岭,前去拜谒叩问。学成之后,便开始了游历天下名山的寻佛征程。先后经五岭、罗浮、四明、天目等圣地精蓝,最后来到党子谷清风岭,结茅为庵,设立道场,研法悟禅,静坐长养,四十年足不出山。其间,道行深厚的慧忠已闻名遐迩,前来问禅者逾千人之多。
作为六祖慧能的高门弟子,慧忠与神会一起,在北方弘扬六祖禅风,针对南禅派马祖道一宣扬的“平常心是道”,提出注重经、律、论的教学研习方向。对南禅派不重视经典随意说法予以驳斥,为北禅的弘扬发展,做出了独特建树。
慧忠的志向与情怀,意在弘扬临济正宗之法门。他不会忘记:自梁武帝之世,天竺僧人菩提达摩渡海入华,创立禅宗,衣钵传于慧可,慧可传于僧璨,僧璨传于道信,道信传于弘忍,至六祖慧能,其道不行,禅宗的发展,进入南北二禅。树大分枝,两干开基。慧能门下弟子40余人。其中青原行思,南岳怀让,荷泽神会,永嘉玄觉,南阳慧忠最著,为六祖门下的五大宗匠。是时,慧忠远道跋涉,驻锡党子谷,就是要将北禅“临济祖庭”的碑基,伫立于党子谷白崖山下。
我行走于古木森森的香严禅院,无意间一块“临济祖庭”的碑刻跃入眼帘,虽经岁月磨洗,碑刻却仍然清晰遒劲,笔力苍茫。碑石不大,二尺见方,驻足凝目,似与大师深邃的目光相遇,便觉体内清凉灌顶。
唐开元年间,玄宗遍访天下名僧,得知禅宗南禅派的慧忠,“戒行精专,堪称一代大师”,遂下诏迎慧忠于长安龙兴寺。王公大臣登门问法者络绎不绝,声名驰誉四海。
戒行精专的慧忠,不仅精通佛理,更有一身傲骨。“安史之乱”,大师再次遁归香严寺。在归途说法时,陷于叛军之手。面对叛军,他生死不惧,谈笑自如,“临白刃而辞色不挠,据青云而安坐不屈。”表现出风韵飘逸、忠于朝廷的坚定信念。他的高风亮节,连叛军士众也为之敬服:“投剑罗拜,请师事焉”。
我仰慕慧忠,仰慕他玉树临风明心见性的风采,仰慕他淡定聪慧志存高远的大师风范。肃宗上元二年(761年),慧忠再次奉诏赴京。帝遣内给事孙朝进迎大师入见,后住长安千福寺。肃宗奉以师礼,号曰国师。代宗继位,优礼有加,亦尊国师,迁驻光宅寺。
大师通诂训,穷经律,顷其一生,追求佛的化境,虽受玄宗、肃宗、代宗三朝敬重,却始终秉持其纯真追远的天性。在京都的繁华里,他没忘记党子谷清风岭的偏远道场,奏清朝廷在衡岳武当建太乙延昌寺,在党子谷创香严长寿寺。并各请藏经一部,度僧护寺,作镇寺之宝。又奏请聚天下名士高僧,取通晓经、律、禅法者,组成“三师七证”,扬佛、道融合之德,立佛、道弟子入门之规。为广大弘扬佛法,培养推举佛道综合性人才万人之多。
在香严寺逗留,我发现,这里佛道相融的东西随处可见,多姿多彩。众多石雕中的“八仙”,壁画里的“天尊”,砖木雕上的云龙,白虎,八仙,甚至外圆内方的铜钱图案,比比皆是。许多只有道家庙观才有的东西,香严寺都有。我觉得,这与香严寺创始人开山立禅的基本思想有关,与慧忠国师及香严寺历代大师追求大气包容的光佛理论有关。
大历十年(775年),身为国师的慧忠,在长安圆寂,代宗李豫谥其“大证禅师”,世称“南阳慧忠”,南阳国师。并遵国师遗嘱,由其弟子奉灵归葬党子谷清风岭,入无缝塔。人们的传说更为玄乎,说是遵国师遗嘱,将慧忠尸身拴绑于午门外白象的鼻子上,派十个王侯,随白象送灵。白象停息的地方,就是大师的示寂之地。王候们越秦岭,走丹江,历经千里跋涉,当一走进清风岭的秀水青山、花香草绿之地,白象便卧下不走了。十王便在此建无缝塔安葬国师。(香严寺有十王殿,系怀念十王送灵功德而建。为天下寺院独有)。国师入塔,异香百里,经月不散,表现的是“香光庄严”的佛家气象。
在香严寺古老禅院徜徉,在翠竹森森的塔林流连,我这个俗家弟子也常常陷入惘然,陷入佛徒般破解公案的迷惑:国师归寂之无缝塔,到底是什么样子?它给后世留下的文化意义又是什么?今天,安葬国师的塔园还在,可谁又真正见过那充满神奇和玄机的无缝塔呢?
后来,翻阅禅宗典籍,才发现一段国师与唐代宗关于无缝塔的机缘对话。亦是禅宗史上一段千古公案。
《碧岩录》这么记述:
代宗皇帝问忠国师:“百年后所需何物?”
国师云:“与老僧做个无缝塔”。
帝曰:“请师塔样”。
国师云:“会么?”
帝曰:“不会”。
国师云:“吾有付法弟子耽源,却谙此事,请召问之”。
国师迁化后,帝诏问耽源,问此意如何。源云:“湘之南,潭之北……”
可以看出,国师所示之无缝塔,并非死后所立之塔,而是指坐定时遍不藏之的无缝塔,也就是宇宙万象间原本存立的无缝塔。说白了,还是禅宗大师对大千世界的一种禅释:“无”和“空”罢了。
清顺治年间,香严寺住持方丈临济宗36代法嗣传人宕山远禅师有诗曰:
代宗无缝问南阳,不语分明莫覆藏。
谩道耽源有注脚,丛林千古错商量。
清康熙初年,香严寺颛愚谧禅师亦有《无缝宝塔》诗云:
四维上下实浑囵,谁识承斯一国金。
自昔君王靖样子,令人瞻仰至如今。
如今,我们已无法见到无缝塔的本来面目,但无缝塔所禅示的是佛家的奥理,是人生的智慧,是中国佛学对宇宙世界的解读。出于好奇,我缓步向仍存于香严寺旁的塔院走去,意欲从中发现点什么。
这是一处掩映于茂林修竹的四合院建筑,古色古香,沉默淡然。据说这就是慧忠国师的灵塔之地。大门紧闭,苔痕满墙,肃穆沉稳中透出的是一种旷世缄默和庄重成熟。无缝塔已不存在,一株苍老的银杏树还孑然站立,窸窣有声的翠竹,携带着阵阵清风,好像在诉说着什么。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皆为般若。我觉得,大师在创设静穆庄严氛围的同时,也创造了一种和衷共济的人文精神。一千多年过去了,天地间发生了多少变化,可在如今这个浮华而烦躁的社会,在如此一个追名逐利的世界,又有多少人能真正耐着性子去阅读其中的清静,其中的奥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