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暖阳

2025-11-26 17:01


 

作者:李迎兵

 

立冬以来,气温不断下降。尤其,这个周末,北京又刮了两天大风,气温陡降,银红槭树上的叶子都掉光了。周二起了一个大早。先是哈啰单车骑到地铁站,然后在和平门,遇到同样参加北京作协采风活动来报到的一个军旅老作家,高大的身材,四方的脸庞,谦和的笑容与这早晨八点的冬日暖阳,以及更远处的那些匆匆而来上早班的人流,形成一个让人暖融融的小气候。

白色的大巴就停在文联作协大楼的院子门口。来参加采风活动的人,都是作协会员,写小说为主,五十来个人,年龄分布不同,有二十来岁,也有三四十岁的中年,更有五六十岁的老同志——从事的职业也五花八门,有在国企任职,有在私企打工,有业余写作,也有专业创作,有自由职业者,也有作协文联和期刊出版社编辑,不一而足。发车时是上午九点半,出了南六环,上了京雄高速,一百多公里,也就两个多小时的样子。

天气越来越觉得暖和了。据说十公里以外是白洋淀,脚下是容城县的奥威路。这个路的牌子,就在大巴外面,靠近人行道的地方。眺望瓦蓝瓦蓝的天空,不由得让你产生更多的畅想——小时候,在老家县城新华书店里,看到一本《雁翎队》的小人书,里面的人物故事和打仗情节,激起了阅读的兴趣。那时候,听到白洋淀,只感觉是在诗和远方的地方。孙犁《白洋淀纪事》里,有一篇《荷花淀》,与后来的《荷花荡》,成为姊妹篇,被称作诗体小说。当然,还有后来的铁凝,《哦,香雪》,也是属于这块地域特色的诗体小说。再就是莫言,最早就是在保定的文学杂志《莲池》起步。想到这些,你就会觉得随处会遇到《荷花淀》里的水生,抑或《哦,香雪》里的女主,一双对大山充满期望的黑眼睛。

入住洲豪酒店。午饭后,前往城市计算中心,眼前是一片数字屏幕上的回顾与展望。解说员的解读,让你陷入长久的沉思之中。在大巴的车窗上,能够望到容城县老城一片新旧混搭的模样——既有类似于燕郊或涿州的街景和地貌(同属于华北平原的历史人文特点),又有作为雄安新区发展过程中直追北上广的现代化建筑(一系列吊车和塔吊林立的工地到处可见),而且白洋淀湿漉漉的气息里,能够闻到一股难得的新鲜和香甜的味道,宛若当地有名的食材糯软而又别具一格的特色风格。规划展示中心,管委会,以及路边高大的白杨树,虽然叶子随着季节变化的风中摇来摆去,但依然在冬日阳光下展示出动人的金黄色,有着一种沉稳而又成熟的表达。不由得想起中学语文课本里那篇《白杨礼赞》,突出白杨树伟岸挺拔而又蓄势待发的形象。这篇创作于一九四一年的散文,正是孙犁《荷花淀》所写的那个战争年代。而其中水生的身上,就有着这白杨树的精神,坚强中,却又有着温润的力量。正如你在这些现代化的场馆里,在大屏幕上,看到了整个地域发展的历史、现在和未来。

任何人物和场景,都不是孤立地悬置在半空之中,哪怕是空中楼阁,也照样与现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更何况这样一种力量和行动,必然会聚集起一种时代的潮汐——宛若你曾经在秦皇岛的秦皇求仙处抑或青岛鲁迅公园里体会到大海的喧嚣和震动,一波又一波浪涛,也是应运而生,应时而生,赶上了台风到来的当口。比如二OO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建成的雄安高铁站,与二O二三年建成的雄安鄚州机场——而位于央企总部和金融岛核心区域的雄安航站楼,正在建设之中,宛若“钢的树”,成为这座未来之城的钢铁翅膀。在《哦,香雪》里女主生活在一个叫台儿沟的小站,正是南来北往的一列又一列火车和火车上的乘客,改变了女主的命运。

那些街边的门店,随处可见的当地人,甚至是服务生,也能让你联想到更多,此时此刻各种各样的面孔——突显着这个未来之城的样貌。不得不说,有一个解说员姑娘,竟然来自山西临汾,却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她的模样普通,身材也是这个年龄特有的灵动,在介绍人文历史地理过程中,融入了她自己的情感和梦想,宛若在悦容公园里看到的七层宝塔上,眺望到一种白居易或范仲淹的豪情。果然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景象。尤其,乘坐电梯,抑或是步行梯,在七层宝塔之上,放眼四望,心情也会为之一振。七层宝塔叫“安和塔”。设计者以宋式楼阁为灵感,八角,七层,不由得想起杭州雷峰塔,鲁迅写有《论雷峰塔的倒掉》,雷峰塔下是否有白素贞,法海为何软禁许仙,以及水漫金山寺,这类传说,与眼前的安和塔无关。但安和塔为何要修建七层,这位解说员姑娘笑而不答,望着眼前的场景和山水特色,众人也跟着笑了。不答,言犹未尽,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

这个不仅仅是梦,而是真正切切的存在——我一下子获得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能力,突然在俯视着整个七层宝塔周围的地方,甚至更远的视角,也能一下子获取。仿若在展馆展出的那架无人机在攀升,爬高,高高地在七层宝塔的上方。整个悦容公园的一切,几乎尽收眼底。无人机的拍摄,使得一切在微微摇晃中获得了立体感,看到地面上的人影,也看到街上的红绿灯,以及央企总部和高校园区的轰轰烈烈的打夯声。这多半整个世界在立体的银幕上晃动,宛若八达岭所看到的环球巨幕电影,就连脚下都在晃动,随着一起飞行。分不清是前进还是后退,分不清是身处于东南,还是西北,一会儿看到很远,一会儿又突然拉近——一个长镜头,让人一下子感受到平日里无法捕捉到的细节和新鲜感。

就这样,我看到了安和塔一侧的水槽,横空而下。原来是能够看到瀑布的,但由于是冬天,瀑布没了。而在雄安之眼的巨大拱形建筑下,有一片平展展的水域,不能说是水池,更像是一面巨大的镜子,拱形的两边,立在水里,不由得想起天津之眼一侧的海河或国家大剧院四周的水域。远处的地平线,与整个未来之城呼应着什么,四面八方地围拢而来。我看到一辆辆拉土车,排成壮观的一行行队伍,从望不到头的工地旁驶过。我似乎还能看到十公里以外的白洋淀,那些随处可见的浪花,在船只下面流出一条条清澈的边框。平坦的大地上,靠近水面的地方,长着一些茂密的水草,那里面藏着神出鬼没的雁翎队,抑或《沙家浜》里郭建光为代表的十八青松。那么谁是阿庆嫂呢?就在眼前,一个晃来晃去拍照的中年女子,在争执着什么“亭台楼阁”和“亭亭玉立”——一个有着孔明一般智慧的中年男子,竟然发现了拍照中亭亭玉立的好景致,难不成是杭州雷峰塔下的千年白素贞,穿越到了眼前的七层宝塔之下。

站在雄安管委会的牌匾旁,做出一个极为夸张的手势。眼前的阳光极为强烈,高大的白杨树,即便在冬天里,叶子依然金黄,粗壮的身躯,插进脚下的大地里。呐喊着的独角兽,身边有更多的同伴在一起呼喊。你愿不愿意,都能迎风而立中,感受到天空的博大和一望无际。这些白杨的呼吸此起彼伏。整个大地下面,有着白洋淀水系的汩汩流淌,每一棵树木都有着自己的名字,只不过是你不知晓。树叶能够体会到白杨的心脏在跳动,根脉在地下不断伸展着腿脚,一切都有着无限的可能。从你的头顶到脚底,一如你的血液在上下循环中,得到了新的扩张和神力。

从现实中的工地上,感受到一种汹涌澎湃的力量。但你只是在一个又一个的展馆,甚或数字音像中得到具象化的捕捉。脚下的地面在缓缓移动着,视野在一步步地打开,宛若雄安图书馆一本本图书,宛若一层大厅里机器人在跳舞,然后回答北京作协采风团一个又一个密集的问题,机器人在接收问题,然后再调取海量的信息,进行整合后,做出一个又一个的回答。在这些沉睡的图像之中,幡然醒来的正是一种让人们意想不到的背景音乐,而且逐渐地清晰明朗,沙盘上的推演到立体模型的矗立,一切都是胸有成竹。虽然,你看不到什么人影,但却时时处处能体会到一种巨人飞腾的气场和氛围。那些高大的白杨,你站在旁边是那样渺小,只觉得一切是那样近在咫尺,而又相距甚远。仿若《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一个筋斗能翻十万八千里一样。

请回答我,你叫什么名字?

机器人的个头有一米七八的样子,手舞足蹈中,似乎在回答。他或她——你无法判断机器人的性别,抑或机器人不存在性别。

你是男是女?

我随意地望着机器人的眼睛——也可能是一双摄影探头,在机器人的整合中,纷乱而又充满拥挤的赛道上,会出现停动,甚至是“宕机”。

即便是有谁问了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甚或是冒犯了机器人,都不会让他(她)生气。耐心超过了人类。

整部人类历史,就在一个纵向的时间轴里被展开,所以他(她)娓娓道来。而且,他(她)也会在数字世界的空间里跳来跳去,寻找到人类说要的答案,或许一切还没有答案。一切只有未知。你我都活在此时此刻的未知之中。

未知的困惑之中,只有人类世界中,男人对女人的描述,比如这个“亭亭玉立”,带来的“宕机”,乃至哄然大笑。

眼前的奥威路一百三十八号,也就是洲豪酒店雄安设计中心店。奥威尔曾经想象过一个现实中没有的世界,并非刘慈欣的《三体》,而是奥威尔笔下的凯瑟琳是一个亭亭玉立的长发女子。温斯顿与凯瑟琳结婚之后,刻板的夫妻生活,没有任何激情,每星期有一次,只是到了时间,两人必须履行一次。也就是现在的一些男女所说的“交公粮”,并且这项工作,就是为了完成传承下一代的任务。这种刻板的程序,使得任务无法继续进行。但是,我在奥威路一百三十八号所看到的不一样,由于注意力不够集中,两次把房卡丢在了房间里,每一回去前台与服务员交涉,都满怀歉意。

你的房间号?

八三二O

是八三二O吗?

是。

这个时候,我依然在想着奥威尔笔下的那个叫凯瑟琳的长发姑娘。仿若在一瞬间,她就完成了人生的整个履历,突然满头银发,成为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奶奶。

我想起了我的奶奶。老家不叫奶奶,而是叫娘娘。我父亲五六岁时,曾问他的奶奶——娘娘,你啥时候死圪嘞?父亲的奶奶,我应该叫老娘娘。老娘娘硬气地回答,让青叶子先落咯。老娘娘活了九十多岁。估计父亲的老奶奶被父亲的问话气坏了,所以才这么回答。这个,只是一句气话,也是玩笑话。“青叶子”,也就是那些小孩子。而凯瑟琳与温斯顿每星期的例行公事,只是为了这个新的“青叶子”——“制造婴儿”,人类文化的传承,还是需要人口数量和人口质量的叠加,然后才能创造新发展的“奇点”。所谓“奇点”,也就是引力奇点或时空奇点,接近于无限小的体积,密度却无限大、引力无限大、时空曲率无限大的点。

这个未来之城,正在诞生这样的“奇点”。当年的我奶奶,也就是我娘娘,总是用一双看不清的眼睛,却穿透着整个世界的真相。人生究竟是怎么回事,人活着的意义何在,我娘娘总有自己通俗易懂的看法。她在河边拿着一根棒槌,捶打着洗衣石上的衣服。我站在河水里,看着脚下的河水流淌,一阵眩晕,整个人就倒了下去。我的眼睛来不及闭住,能看到水底的蝌蚪在游动。记得有一回,在河滩里陷入泥沼,差点就要灭顶的时候,一个人像游泳一般蹬踏着,总算从泥沼里爬了出来。我在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里找到很多虚拟的城市,类似的银色圆屋顶,还有诸神的青铜塑像,以及铺着铅板的街道,还有水晶剧场,金鸡在塔楼上报晓。一如这个未来之城,如同海绵一般的吸附能力,让记忆的浪潮在奥威路上膨胀。一些冬日暖阳的风景从大巴车窗上飞逝而过。

风在未来之城上抖动,一座一座的新楼厦,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泽。正在冒着水汽的湖面,蒸腾着氤氲的风景,遥远的地平线,一下子拉近了距离。一些带着烟火气的商业招牌,以及属于本土特色的饭庄,也有着与外面世界相同而又独有的气味和色调。白洋淀就是一块神奇的巨毯,给整个新区带来了飞翔遨游的图案。地面的交通枢纽,还有地下的各种网络管道,再就是空中无人机所展示的更多可能——天空之城不仅仅有着彗星的尾巴,还有着太阳与月亮的神话。一系列的传说,真实地写在纸上,又有更多的花朵在图书馆的顶楼夺目地开放,见证着地下书库里的古籍,在闪亮的灯光照耀下,栩栩如生。见怪不怪,当我在悦容公园遇到他的时候,他早已改变了放牛郎的身份。他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甚至更年轻,穿着公务夹克。他的腋下夹着一个公文皮包。他说,里面装着整个街区的蓝图。他从白洋淀的一个乡村走了出来,上了北京的一所理工科大学,然后回来后,投入到新区的建设。他说,七层宝塔的建设中,曾经有着他那忙碌的身影。他指了指远处的一片草滩,就在那里,会有一家央企总部大楼拔地而起。而在小时候,他曾经在那片草滩上放过牛,畅想未来的时候,并未想到脚下就是今天的未来之城。

我住在奥威路洲豪酒店的当晚,梦到了自己在白洋淀上飞翔。明媚的阳光,粼粼闪光的水面上,有着一艘坐满游客在欢呼着的快艇,突突突行驶。我像一只巨大的鸟,试图落在上面,但人太多,没有下脚的地方。可惜飞着飞着,就突然醒来了。坐起身来,打开灯,看看手机,正好是下半夜两三点的样子。黑乎乎的窗外,听到有叫不出名儿的鸟在远处叫着。白天参观时的背景音乐声中,与此时此刻的鸟叫,似乎在暗合着什么,想起门德尔松的《仲夏夜之梦》。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哲学与音乐的互动。门德尔松说,音乐不是因为太模糊,而是因为太精确了,才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站在窗口,眺望广袤的星空,一时间,在寂静中,有了一种天人合一的感觉。梦里的我,与现实的我,透射着虚幻与现实的矛盾。仿若你走在软绵绵的河滩上,一旁的芦苇荡,叶子发白,一直在冬天的暖阳里抖动着,在眼前跳舞。整个水面,呈现一个弧形的湾,站在高出浅水处的石头上,向着远处的白洋淀姑娘招手。

从十八号到二十号,匆匆走过这座未来之城。“雄安,我来了!”

二十号的上午,李小灵老师和史燕明秘书长主持进行研讨会。主题是“新时代文学书写的新路径”。我在发言中认为:“新时代文学”的概念,一是从政治学意义上,有政策和号召的要求与引导。二是其文学的根基,强调时代性之外,就是本民族的,汉语言文学中,从古典文学的源头《诗经》《山海经》,到唐宋诗词,四大古典名著,到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从个体看世界,从世界看中国。三就是向内转和向外转的写作问题。比如现实主义作品,有曹雪芹《红楼梦》,有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有鲁迅《阿Q正传》等;比如现代主义作品有,卡夫卡《变形记》、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福克纳《喧哗与骚动》。写作者需要打开任督二脉,无论是“内”,还是“外”,都是需要的。作为写作者,能够有条件“走出去”、“深入生活”是对的,但,我觉得,你还需要坚守住你内心的本真,因为有了这个本真,有了这个元神,才会在小说的文本里呈现出你所看到的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世界和艺术世界。你必须是真诚的,撕下你自己的面具。你对文学原乡的坚守,你对初心本真的坚守,是很重要的。比如同样的“时代性”,诺奖作家拉斯洛《撒旦探戈》里,对时代性是一种“反向操作”。他可能不是正向的。文学是什么?当你沉浸在你的文学世界里,当你进入人物角色,你会在睡梦中听到人物在你耳边滔滔不绝,你只要万分虔诚,全身心热爱,投入其中,就会打开宇宙的阿卡西纪录。“表”和“里”,“内”与“外”,现实主义(民族性)和现代主义的交融中,在坚守自我中不断超越,不断探索。

回望整个旅程,静下心来,面对另一个不确定的自己。如同一棵冬青树,在汲取泥土下的养料,然后在来年放春,会不断整合着新的枝丫。匆匆的采风旅程,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画面,都能触动你内心的开关。让一切归零,坦然接受所有变化。庄生梦蝶的追问,放在旅途之后,放在内心提升的过程之中,把生命的根留住,把千秋万代的爱留住。湖水里有几只天鹅在游弋,先是两只黑天鹅,有游人在投喂食物,后来是三只远离人群的白天鹅——在更远处,特立独行,那种高贵与华美,触手可及,却又难以捕捉。人的心底,总会有着这样一种深切的渴望,不仅仅是通过七层宝塔(安和塔),也不是眼前跃跃欲试的天鹅,而是让这一切有了更多四通八达钢筋铁骨的现实支撑。

 

作者简介:李迎兵,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协会员。历任鲁迅文学院辅导教师、文联专业作家等职。曾入选山西省委三晋英才奖励计划,曾获首届张爱玲文学奖、中国作协萧军研究会鲁迅-萧军杯奖等。出版长篇小说《沐月记》《狼狐郡》《狼密码》《雨中的奔跑》《校园情报快递》及中短篇小说集《美人归》《温柔地带》等六百多万字。《温柔地带》入选《小说月报》和《滇池》举办的“中国短篇小说精品展”。新书分享会在晋京津渝等全国各地举办五十多场。

 


上一篇:海红花开
下一篇:没有了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