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迎兵《沐月记》的双重叙述和话语变调​

2023-02-22 16:55

文/傅志宏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体系里,女性文学形象并非一个个的“他者”的缄默姿态。恰恰相反,她们总是在被放逐和被救赎的过程中强化其主体色彩。李迎兵五十八万字长篇小说《沐月记》能够入选中国文史出版社的“中国专业作家典藏文库”,不得不说与其笔下的小月莺(李潇丽)这一鲜明深刻的女性形象所具有的某种标帜作用有关。在历史宏观话语体系里,能够在小说文本的微观缝隙里揭示人性的真实境遇和生存状态——从而让女主人公时而见证时而又参与到时代洪流之中,并且能够细微真切地发现人生废墟以下的部分——使得宏大历史走向中,不断地关注到更多自生自灭的小人物和他们的命运,用热烈和饱满的笔墨展现和传达了更多历史和人性的复杂性、变异性,努力在小说文本中开拓更多的生活视野、人性密码和命运轨迹,应该说还是比较少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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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迎兵《沐月记》共二十章,每章又分为六个小节,总共一百二十个小节组成了各章的骨骼和血肉。第一章里七岁小月莺与父亲李文祺带回来的刚刚还不到十七岁的曾姨娘,有了某种情感的暗合和心灵的默契。甚或,这个时候,还让她意外地看到父亲与曾姨娘在磨坊里“摔跤”的一幕——不仅触目惊心,却又让她疑窦丛生。从哈佛留学归来的哥哥李潇民,给小月莺带来了外面世界的更大冲击。这一章的巧妙之处正在于用细微的心理活动展现小月莺的情绪变化。回廊里的喇叭花和曾姨娘的蓝花巾联系在一起,“她放慢了步子,继续朝前走着,无论怎么追,就是追不上自己的影子。”这一句就暗含了对女主人公七岁到二十九岁的人生华章的暗示。而父亲李文祺对曾姨娘说“撅不开”(分不开),就是有了更多男女情梦的展现和暗喻。比如略萨所强调的“叙述者占据的空间与叙事空间之间的关系”,或决定了小说文本的层次和优劣。李迎兵的书写让读者一下子带入到了人物生活的特定场域里,尤其使得小月莺所处的离石城东关李家大院又有了浓郁的、神秘的氛围,一步步推演,会看到更多的生活场景和历史画面。李迎兵不是在复制生活原型,而是在艺术提炼过程中重起炉灶,又有了自己独有的想象空间和审美追求。

  在《沐月记》第二章,七十岁的老太爷李有德带领全家人祭祖的路上,却意外地出现了借据风波,然后又引出了大老爷李文举和三老爷李文起借债赌钱的旧事。而小月莺只是在马车停下来的时候,一个人跑去玩“粪把牛”,却没注意到整个官道上祭祖的李府一家人乱成一锅粥。从“故事”中引出新的“故事”,从“矛盾”中衍生出新的“矛盾”,从一个个人物又引出了新的不同的人物,然后为了还债,李府赔掉了东关半条街。小月莺的形象在第六章里有了一个更加闪亮的登场,她骑着没有备马鞍子的小黑马来到了父亲与城防司令穆占山比拼的赛场,“小月莺无邪地笑着,高处的大气灯映照着她的小虎牙雪白刺亮。”这一画面,“(小月莺)从小黑(马)身上下来,只见早上刚换的一条青色的裤子上有了新鲜的血迹。”她就这样过早地来了她人生的第一次初潮,或与第十二章十四岁小月莺在省城总督府门前演讲的情境,相映成趣。李迎兵展现了小月莺的心理活动,富有灵动和张力。“那一棵枝繁叶茂的海棠,在冬日的大雪天里堆积成白茫茫的一片沉重。她的睫毛上有一滴眼泪,一直悬在眼睛的边沿,却是让她有了一种耀亮的神采。”小说展现了她在成长道路上关键的一幕。省城参加进步学潮,导致她一路奔逃到北平。后来又考上燕京大学。小说把她的人生命运放在了一个更为广阔的时代、社会、家庭背景里展现,并且相关衍生的人物故事更加夯实了她坚实的追求和价值理念。

  《沐月记》是李迎兵继长篇小说《狼密码》《狼狐郡》之后的更为坚实厚重的一部鸿篇巨制,也是属于他的“离石三部曲”的压轴之作。这三部作品共计百万字,前后耗时十二年之久。《狼狐郡》反映两千四百年前战国名将吴起秣马厉兵离石邑城,以五万魏武卒打败秦惠公率领的五十万秦军的传奇故事。而《狼密码》则展现一千七百年前西晋匈奴贵族刘渊离开都城洛阳,在离石起兵建都的壮举。《沐月记》则不然,书写近现代的民国年间离石东关李家大院历史风云百年变迁。侧重点放在了女主人公小月莺(李潇丽)追求进步,满怀理想,从她七岁眼里的神秘诡异的李家大院到十四岁时参加进步学潮的太原女子师范学校,然后是她在十八岁走入更加开阔视野的燕京大学——为她在抗战中奔赴前线,最终蹀躞西行到延安,找到新的精神归宿,突显民国时期年轻一代知识分子的最终选择。李迎兵双重叙述的重点在于一方面是李家大院这一条幽暗的主线(文风扎实犀利)——其中跟随小月莺的成长时间线,发生了很多足以让她深思和感动的人物故事:李有德作为祖父的象征意义,体现着传统的家族威权;而李文祺是她的父亲,言传身教,一直在潜移默化着的她的一切,求学,从戎,报效祖国。在她的童年世界里,曾姨娘是一个她无法破解的心结,刘佳慧、舒苢圆、何秀子(包括她的姐姐水崎丽子)、杨花花、包娜娜、戴芙蓉、张琼、甄晓霖,等等,一个个不同时期的同龄人都有着各自迥异的心性和命运,或曲折,或悲惨,或欣喜,或平淡,或壮烈。无论是离石,还是太原,再到北平,甚或奔赴延安的路上,让每一个人物都能形成自己的命运闭环,却彼此又有某种交叉和扩张,甚或总体上又对女主人公有着某种精神架构的重组和加持。

  小说的时间轴线也是随着人物各自的游走而进行某种随机性的调整和跳跃,甚或以吕梁离石这个地理坐标为辐射点,与李文祺一起来到忻口战役、与刘佳慧一起来到长沙会战相关的某些场景和特定的情境里,颇有镜头感的画面,吸收了好莱坞大片的电光石火的一些艺术元素。小说的戏剧性也体现在不同小人物命运的起落上,比如穆占山童年时叫虎子,曾经被狼叼走成为狼孩,有着狼的野性——“当公狼带着稍大一些的狼儿子们去外头觅食时,山洞里就会被老母狼收拾得干干净净,它把虎子的头发梳理得光光滑滑,还用舌头给他洗脸。”作家在描写这一画面时,大胆想象,还原狼孩的生存场景,甚或展现母狼被猎人打死后也给狼孩(穆占山)带来的心理冲击力。这或也是穆占山后来在榆林拉杆子当杂牌旅的旅长时,无辜枪杀了女伶何彩花的未婚夫孔鸿盛的心理基础。三川鏖战的第十六章里,穆占山因为李府三夫人崔巧巧救过他的命,才有了在鬼子眼皮底下带着弟兄们为大老爷李文举和大夫人许飞燕出殡的壮举——他在骗杀松田佐官后,却又被宋老大所杀。小说错综复杂,暗含了很多复线和玄机。其中之前章节里,许飞燕诬陷公公李有德,结果让受到刺激的老夫人梁慕秀一下子半瘫在炕上。邢硕梅夜半三更嘎嘎的叫声,应和着“没长尾巴的老母鸡”的许飞燕“腾空而起”,“一股股寒气逼人,宛若脚底下是结成坚固冷硬的冰壳,擦滑泼溜的,差点就一个屁股蹲坐在了料灰上。”这里的“擦滑泼溜”,就是典型的离石土话,用在这儿,显得更加形象生动,富有山药蛋的韵味。再如吕梁民歌《刮野鬼》:“点着个灶火火呀,锅里添上一瓢水,哥哥心锤锤上只想着一个妹妹你。”以及全书赊刀人的两次出现,每次念出的口歌都不一样,暗含了警示的意味。

  这种双重叙述的色彩,既有着浓重的历史现实的底色,又有着女主人公青春亮丽的光彩,甚或在不断的迷茫和寻觅中,又有着某种内心撕裂的话语变调,使得她的内心世界里更加丰富多彩,也让她的灵魂在一次次涅槃中找到了自己的出路。她是自觉和不自觉的,如同在正阳门大街碰到老佃农崔灰娃时激发出对底层百姓的一种深深的同情和怜悯,使得她“一阵无法想象的内心风暴席卷而起”,“涅槃成一种飞翔的姿态。”无论是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还是福克纳《喧哗与骚动》,抑或莫言的《红高粱》、陈忠实《白鹿原》,小说的史诗感体现在物理时间和心理时间的双重维度里,让李迎兵的叙述有了不同人物和不同时间点的更多巧妙变化。其中李信诚和李玉梅的父女亲情描写,也是非常富有质感的。李迎兵《沐月记》试图在这种章节的物理切割中贯穿着更多艺术的空白和想象余地,凸显着某种人性与命运的内在衔接线和逆生长的顽强曲线。深厚的历史底蕴里,流淌着一个个“生命之灵”和“精神之魂”。也正因此才会有着一种命定的执着,宣泄和节制,美妙和张狂,敏锐和灵动,笨拙与庄重。


  (作者傅志宏,安徽省第二届签约作家,天津市宁河区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华语作家网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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