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况|疼痛的年轮与良知的诗章

2019-09-29 22:42

疼痛的年轮与良知的诗章

——读著名诗人叶延滨自选集《年轮诗章》

 

 

文 / 张 况

  

 

著名诗人叶延滨是我国诗歌界公认的“常青树”, 他兢兢诗道,砚耕三十余载,三十七部煌煌大著,笔写心灵,心系民瘼,感时伤世,汗漫九垓,及今他已是著作等身,蜚声海内外的诗人。

诗海一“叶”,国刊主编。我曾在一个刊物上著文,戏称他为中国诗坛的“大管家”。想来,并非溢美之词。

奔六十的人了,豪情犹在,激情依旧。样貌看上去顶多四十出头,心理年龄则更年轻些,我完全看不出他的真实年岁。

清品如兰的人,想必早将人世的沧桑掩埋于岁月的深处。他惯常的孩童般顽皮的抿嘴一笑,眼神里泛起的那几分很经典的俏皮,多少年来,一直烙刻于我记忆的深处,让我感到他的亲切、真诚、平和、可爱、可敬。

这是一位接受过苦难洗礼至今童心未泯的真诗人!

珪璋其质、怀瑾握瑜的饱学之士,胸中揣的是学问和高雅的清气。

山高水长。他的爱与痛,也许永远藏在他深沉如海的内心。他用心灵的年轮一圈圈将它缜密地包裹,轻易不被人发现……

 

 

我想,我该深情的回忆一下当年与叶延滨亦师亦友的君子之交。

回忆是温馨的。

屈指算来,认识叶延滨老师瞬逾十三载矣!那时我在一家国内外颇有点知名度的企业编报混饭,颟顸愣头青,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试图把报纸副刊编得层次高些,不知天高几许,竟在报社老总面前夸下海口,誓要把本报文艺副刊弄得比日报晚报高出几个档次来。

老总虽系插队知青出身的野叟隐老,然其才华出众,甚有爱才护才的胸襟。他闻言心头一热,发话:“小子初生牛犊,年少志高,有此抱负,诚堪砥砺。好生努力吧!”

年轻人,得点香,即能飞鸟化凤。

我于是仗着自己在刊物上发表过一点小诗的经历,开始厚着脸皮向文学界的名人名家写信约稿。

大多数时候碰得一鼻子灰。

也有例外。叶延滨、程树榛、陈忠实、张同吾、叶文福、徐刚、赤皇吟等名家就曾给我回了信,寄过不少的文稿,谦称留我补白。他们为敝报副刊《陶然》题写过版头,有的还发过连载,着实令敝报生辉增色许多。冰心、贺敬之、张志民等文坛名宿甚至还为我的诗集题写过书名。记得叶延滨老师其时刚从北广文艺系主任的任上调任《诗刊》的“二当家”,柴米油盐酱醋茶,他样样都得管;神仙老虎狗,他什么面孔都得接触。听说,挺不容易的!

随后,我和叶老师鸿雁往来,彼此情谊日深,我对他执弟子礼。他曾给我寄来反映他青春轨迹的自传体纪实文学《感谢生活》,草绿色封皮上两个负重的脚印,至今仍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少小离家,为父母“赎罪”,青春岁月,替时代“服役”。一代人的精神枷锁,几多年的命运速写!那是师母杨泥老师饱蘸深情的笔触!时乖命蹇,十年炼狱,几番生死!源自内心世界的爱与痛,从书中汩汩流淌出来,那是叶延滨夫妇奉献给我们青年一代的冷竣的警世篇。

我用眼泪和感动读它……

 

 

生计牵迫,人事多变。这些年,私事公事,我都较少到京城去。但每每在报刊上看到老师的作品集问世,过不几日,我总能及时收到他带着手温的签名本。

某种意义上,这几乎是我诗歌创作中的一块精神“创可贴”,激励我学有榜样,不敢懈怠贪玩。

叶老师对我的关心和爱护让我倍感温暖和亲切。

我的创作曾得到他开心见诚的指点。时至今日,我还保留着他贻诲勤勤为我的几首小诗作详尽批改的那封书信。正是它,让我怪异甚或有些暴戾的诗歌分行形式和语言表达方式上的偏差,得到一种有益的纠正,令愚钝如我者获益良多。

“年青人喜欢猎奇,喜欢偏激,喜欢创新,这都可以理解。我不能容忍你紊乱的诗句分行方式,它不能很好地表达你的抒情和叙述,也难以表达你的思想与性灵……”几句朴实的话,说得我脸红耳赤。叶老师批评人,是从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爱之深,则责之甚。

闻过则喜。打那以后,我就更加注意自己这方面的缺点,再也不敢草率为之了。叶老师的严肃,令我对他心生敬畏!

也有令人捧腹的时候。

一次,他跟我们几位写诗的年轻人聊天时说:“我知道你们青年诗人为什么老爱往《诗刊》跑。原因很简单,你们来了,说东道西没完没了,作品好坏不说,有事没事,磨蹭半天。完了,你叶老师和几位编辑,还得跟你们称兄道弟、勾肩搭背的,请你们上馆子喝酒吃肉去。没办法,诗人就是好客呀!你再看看人家上《人民文学》去的年轻作者,他们离开时多半一脸虔诚。客客气气的道别,手挥了一遍又一遍。运气好点的,最后顶多能到斜对面的面馆捞碗面吃。哪来什么酒和肉。想都别想……”。大伙闻言,直捧腹,笑声几掀屋顶。我那时寻思:幸好程树榛、韩作荣两位主编不在场,否则,难保他们不被气得吐血……

还有一次,我们在广东肇庆作家山庄开诗会,主办方有几位领导不苟言笑地坐在主席台上,台下的我们战战兢兢,汗不敢出。叶延滨也许觉得闷,瞅准机会就幽了我们几位小声说广东话的诗人一默:“你们大声点好不好?我总觉得你们发言好像在用我听不懂的广东话在背后小声骂我似的……”。末了,他还来了句标准的“国骂”,然后就经典地抿嘴朗声一笑。逗得整个会场笑声阵阵,骚动阵阵。刚才还正襟危坐的气氛,一下子就给搅活了。

他真有能奈。

我们几个都明白,那天,叶老师其实是在睿智地“指槡骂槐”。

 

 

2000年,我创作小有收获,恩师张同吾携野曼老先生亲自推荐我参加中国作协。叶延滨、张同吾二位老师当时是专家组成员,自是极力推荐。吉狄马加兄其时还没到青海履新,当时是作协的领导,他很肯定我的创作成绩,据说他还在主席团会议上亲自过问我入会的情况。我于是顺理成章忝列中国作协新会员名单中。

搞文学的人,有此趋归,算是心理上的一种慰籍吧。不到三十,即成为国家级会员,确实令不少人眼热。好在我记下了几位老师当年的教诲,从不以此自矜,而是将之作为新的起点,勉励自己继续前行,不能辱没“诗人”这顶桂冠。

我喜爱古典,沉迷其间,嬉笑怒骂。几年下来,静心创作并发表了一大批自认为还不错的正派文字,出版了十余部文学作品集。2003年,我当选为佛山市作协最年轻的副主席,广东省委宣传部还将我列为“十百千工程”重点培养对象。

想来,还算没有愧对叶老师他们的期许吧!

叶老师他们的恩德,我是不会忘怀的!

 

 

今天是周末,我拒绝了奥运精彩赛事此起彼伏的喝彩声致命的诱惑,一个人静静躲在蛩声盈耳的书斋里读叶延滨,读他疼痛的年轮,读他良知的诗章。

我小心翼翼地翻阅诗人藏在诗中的爱与痛,触摸他藏在年轮里的幸福与悲伤,感受他藏在灵魂深处的诗性精神,瞩望他光芒四射的赤子襟怀。

翻阅《年轮诗章》,我就像翻开了叶延滨涌动的青春履历。那激情四射的歌吟与抑扬顿错的忧患,让我在清晰与迷茫中洞见了共和国这三十年来的沧桑。

叶延滨的诗歌,其实是共和国改革开放三十年激流翻滚的编年史!

可是在里面,我看不见歌功颂德的“党疼国爱”、看不见卿卿我我的“儿女情长”、也鲜见缠绵悱恻的“蜜语甜言”。

 翻阅他《透明的诗句》,我看见了《无鸟的天空》下《野羊颅骨》的《西部传说》;阅读《阵亡者》《清癯的背影》和《骨头缝里的诗句》,我看见了《断镐》立起的十字架、读懂了《棋的悲剧》;透过《石缝里的血》,我看见了《敛翅的鹰》和《老树》《最后的年轮》……

为万家忧乐点亮《浪花上的阳光》;为《“法西斯”》《敲响大钟的死神》。我分明洞见:叶延滨流血的眼眶里,装着的是对普通劳苦百姓的深沉之爱、是对历史经验与教训不动声色的深刻反思和批判、是对人性内核的揭示与救赎!

他像一枝夜烛、一团火焰、一道闪电,扫空身外的荣辱,倾听国家的心跳,重拾对命运的苦难记忆,怀揣对众生的平等认知。他分明是在用接近心灵的抒写,来高扬理性、民主、自由的诗性精神。

“一柄铁与木组合的十字架/铁不吮血就只能长锈/木不喝汗不会发绿叶//废弃的工地/为残阳立碑//悼那些不开花不结果的岁月/举起它的是我/血和汗任它尽情吮吸/我那个肌肉与骨骼支撑的世界/我是上帝/上帝是我!//青春就这样为严寒/掘了一个墓,立起这断镐的十字架!”(叶延滨·《断镐》·1989年)。

沉重的十字架是谁人遗址上的石碑?

断镐立成的“十字架”该为谁赎罪?

为青春?

为历史?

还是为不开花不结果的岁月?

叩问苍天,诗人内心的疑窦已经不需要任何眉批或注脚?!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那个异常炎热的夏天,我高中毕业。和许多懵懂的年轻人一样,此前,我的疼痛还很小、很潦草,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潦草得几乎没有什么记忆,根本承担不了命运中巨大的创痛。

后来,我侥幸到了广州上学。蓦然回首,我一夜之间就长大了,我在诗歌里感受到了生命中最为深刻的痛!我的魂有一种被瞬间掏空的悲哀在弥漫。

一九八九年。我十八岁。

许多年以后,我赫然读到了叶延滨的《断镐》。内心复又被掏空一次,然后又迅即被苦难的记忆填满。良久,我陷入时间的陷阱里,像我不再年轻的头发,不能自拔。

表达是蹩脚的。但那是真实的记忆!

感谢叶延滨老师带血的诗句,感谢他泪雨分飞的提醒!

是的,我们都应该有告别昨天的勇气,可是,我们都没有忘记昨天的权利!那是诗歌的权利!更是诗人的权利!

它低于百姓的生活!但它绝对高于任何帝王将相的天空!!

 

 

“两根手指夹起一枚棋子/棋子上写着:马/马没有腿/只好让人夹着跑……//悲剧是知道了真理是什么/悲剧是知道了真理没嘴说……”(叶延滨·《棋的悲剧》·1989年)。

滚滚红尘,熙熙攘攘。举目所见,许多人都是棋子,而诗人不是!

诗人是旗帜!是良心的旗帜!诗人执良知之矛,攻丑恶之盾!诗人是浴火重生的凤凰,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当许多人都忘了疼痛,把宝剑和刀埋葬;当许多人醉生梦死,把旌旗换作了酒旗;当许多人沉缅于声色犬马的名利场,把战马牵到肉菜市场屠杀……。我似乎看见了叶延滨忧郁的眼神里泛起的忧郁的疑云,那是警时醒世的甲胄啊!

起来!不愿做棋子的人;往后退一步吧!站在悬崖边上的享乐主义者。叶延滨是一个为时代提供思想和镜鉴的诗人,他那超越苦难、穿越生死、直入灵魂的诗歌,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温馨的一种提醒和最及时的一种疗救!

“一次疯狂的开花/灿烂了古老的梦/一次疯狂的涅槃/惊醒了古老的梦/说的是/五千年竟是/一根火柴//一根石柱/又一根石柱/还是一根石柱/永恒而又固执地站着/在扼守一个遗忘/所以它们不长叶子/所以它们不增年轮/只长一句/‘中国人!/请像我一样沉默/哪怕三分钟/如果不会回忆/那么不配站在这块土地上!’/我所有的叶片脱落了//站着的/就没死。”(叶延滨·《再写圆明园》·1991年)。

我要以时间的名义向历史和诗人致敬!一切控诉,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诗人叶延滨的诗句于平静中蕴蓄沉潜的千钧之力,让我的内心世界接受震耳欲聋的震撼!诗歌的力量在斩钉截铁的指陈中,完成了对一个伟大民族生生不息永不死去的民族精神的诗意构筑,如同春天的题词,绿意蓬勃!

圆明园之痛,乃历史之痛!它镌刻在中华民族的集群记忆里!我们需要的,是对罪恶王朝与暴力行径的拒绝和唾骂,但我们更需要对祖国对这块土地的热爱!

一笑泯恩仇。

博大的中华文明,已经平静得像深沉的大海!

历史经验有理由成为每一个有民族自豪感的人记住本民族苦难的终点。同样,它也有理由成为人类追寻民族融合、幸福美满、和谐安康与世界大同的起点。

微言大义,大爱无疆。

叶延滨的诗歌像花儿铺开祖国的春天。读他的诗,让我在泛娱乐时代,寻回了自己作为一个诗人应该葆有的那份从容淡定、平静富足、忧患意识和社会责任的念想。

  

补 记

最近,我已搬到新农村去住了。

那是我一个人的“桃花源”。

那里鸡犬相闻。有草、有花、有树、有菜地,还有一年四季开不败的蛙鸣鸟叫,是它们点亮了我灵魂的声音。

透过窗棂洒在我古式书案上的夕照,让我怀念起多年以前老家树梢上不落的篆意图章。

如今,叶延滨老师把它盖在我青春的尾巴上。

十九年后,我才读懂了它……

 

 

 

2008年8月23日 灯下

于一破落庭院

(原载《博览群书》、《文艺报》)

 

 

 

张况,著名诗人、文学评论家,当代新古典主义历史文化诗歌写作的重要代表、中国长诗奖倡导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协主席团成员、佛山市作协主席。

来源:中国诗坛四公子   供稿:北京城市未来文化艺术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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