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彬:爱恨江城

2020-04-22 13:04

1
 
找不到肖义,对于江彦彦来说,就等于把整个世界都丢了。
 
上午,江彦彦正盯着肖义的微信头像发呆,手机“嗡”的一声响了,把她吓了一跳。
 
短信是王主任发来的,要求江彦彦紧急填写一张全市医务人员登记表。江彦彦抱着手机,两根纤细的手指上下翻飞,跳弹一般,很快就回了一句:
 
我已经辞职三个月啦。
 
对方也是秒回:特殊时期的特殊表格,都要填。接着又追发了一则市卫健委的通知:
 
紧急通知:目前,武汉发生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且有向全国蔓延的势头。请各院通知到本地的医疗从业人员(包括在职和离职的),明天上午8点之前,必须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对拒不服从工作安排者,在职在编的,将按照解聘程序予以除名;离职在外经营医疗业务的,报有关单位,吊销其执照。同时,从明天开始,各医疗诊所绝不允许截留发热患者……
 
2020年元月27日
 
在医院工作时,江彦彦就一向不屑于王主任的那种阴阳怪气和咄咄逼人。她立刻把王主任拉黑了。
 
江彦彦刚把王主任的微信拉黑,自己所在的那个医疗群里便冒出了二十多条信息,因为肖义也在这个群里,江彦彦便把这个群点开了。
 
江彦彦刚把群点开,有关疫情的信息便如同一条条触网的鱼,纷纷跳了出来。一个叫六棱刀的人,大骂地方当政者在这件事上的愚钝和不作为。一个叫脚聋的人,先发了一组照片,照片上反映的是众人在超市疯狂抢购的景象,然后从加缪的《鼠疫》,谈到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最后列出了一张瘟疫亡国的时间表。一个叫高跷的人更是危言耸听,说二战时,米国人接受了731部队的所有技术,以此定论,这场疫情属于中米贸易战的侧击部分,米国人绝对脱不了干系。倒是一个叫圣光的人较为温和,他说,门徒曾问耶稣,你的来临和这世代的终结有什么兆头?主回答说,民要起来攻打民,国要起来攻打国,到处必是瘟疫、饥荒和地震。这些都是灾难的开始。感谢主,《圣经》上的话都兑现了,我们一起祈祷吧……
 
江彦彦感到这些人很无聊,便“转身离开”了,然后拨打了公克的手机。
 
今天是年初三,手机打通后,江彦彦先喊了一声“公总”,然后向他拜年。听说找兔子,公克冷笑了一声说,说是去娘家了,娘家说初二就回南京了。
 
这一点和江彦彦得到的消息一样,因为,她也给兔子的母亲打电话了。
 
她的行踪越来越诡秘啦。这时,公克无不嘲讽地说,呵呵,狡兔三窟嘛。江彦彦笑着说,该不是大哥又惹兔子生气了吧。见对方忽然不吭气了,江彦彦忙改口说,哈,兔子的性格你还不知道,罗锅子上山,钱(前)心重呗,呵呵……
 
如果真是那样也不错。公克幽幽地说,又问,找她有事?
 
江彦彦叹了口气。
 
从11日开始,江彦彦和肖义就没有见过面,这一转眼都快有一个月了。期间,江彦彦多次打肖义的手机,肖义不是说在公司进货,就是说在外地谈业务。最后一次通话是元月12日,江彦彦告诉肖义,大地影院来了一部新片子,大制作,魔幻的,已经有上亿元的票房,她已订票,想让肖义一起去看,算是迎接鼠年春节。肖义告诉她,公司介入了“一带一路”,2月份,他会有一个随团出国的机会,从13日开始,他要在天津参加由两省卫健委共同举办的出国学习培训班。学习是封闭式的,时间是一个月。春节都免了?江彦彦委屈地问。肖义郑重其事地说,这是国家项目啊!有政治背景,涉及伟光正。春节就显得太狭隘了。最主要的是,它可是我的一张商业门票。江彦彦只好退而求其次,要肖义说出在哪里“封闭”,她好去“探班”。肖义又以“商业秘密”和“均有承诺”等理由谢绝了。但肖义保证,学习期间,他一定会和江彦彦保持热线。
 
但此后发生的事情,让江彦彦很恼火。起初,肖义虽然不愿意接手机,信息还是有的,再过几天,信息都没有了。江彦彦打他电话,对方要么语音留言说在上课,要么彻底关机。那时,被“断电”的江彦彦,眼前一片漆黑。
 
听江彦彦这么说,公克笑了笑说,嗯,那你找兔子就是对的。
 
找不到她呀。江彦彦懊恼地说。昨天,我发红包求回电,她都没反应。
 
哦,没反应。公克漫不经心地嘀咕着,接下来,一句话都没有了。
 
公克的磨叽和酸腻劲,让江彦彦急得直冒汗,于是,她找了一句客气话作铺垫,便结束了通话。但是,和公克结束通话不久,江彦彦收到了一条短息:肖义在武汉。
 
信息是公克发来的。
 
2
 
中午,江彦彦爬上了小区的楼顶。
 
江彦彦自拍了一段视频。画面上,她说,肖义,我现在就站在楼顶。我只等你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后,你不现身,我就献身。
 
这一招很灵,不到十分钟,肖义要求视频了。他一出现就面带怒气地说,你疯了?下来。你下来说话。江彦彦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因为太急,那泪水出来时呈泛滥状,她说,你终于现身了。你在哪?
 
这时,肖义换了个笑脸说,宝贝,一个年过傻了是不是?我……
 
江彦彦打断肖义说,一字一顿地说,天津?封闭式学习?
 
是呀……肖义笑着说。急死了,我正准备逃课呐?
 
哼哼。江彦彦冷笑着说,那好,相信你。把你的定位图发给我。就是现在,现在——
 
说到最后一个“现在”时,江彦彦突然失声尖叫。肖义显然是害怕了,他忙说,亲爱的亲爱的……
 
给我定位图,给我——
 
江彦彦仍然声嘶力竭地叫着,接着便大声地哭起来。楼顶上的风很强劲,江彦彦的哭声像是挨了千刀万剐,零零碎碎,一片一片的,瞬间就被剐跑了。
 
这时,肖义迟疑了一下说,亲爱的,我说实话,你能原谅我吗?
 
还是我先说吧?江彦彦咬着牙,带着不可置否的语气说,你不在天津,在武汉。
 
肖义愣了一下,然后尴尬地一笑说,是的,呵呵……
 
江彦彦显得更伤心了,她说,你去那儿干什么?为什么说在天津?为什么要撒谎?你真让我浮想联翩……
 
肖义叹了口气说,亲爱的,我另有隐情啊!很痛苦。如果你能下来,我慢慢说给你听好吗?
 
肖义说这句话时,整个人显得憔悴,江彦彦心里混乱了一下,便挪动了脚步。
 
见江彦彦从楼台上下来了,肖义解释了自己失联的原因。
 
半个月前,武汉白特琪医疗器械公司想集中甩卖库存的三百多台医疗器械。甩卖价为6.6折。该公司的副总是肖义的朋友,有心拿下这笔巧钱,但忌惮闲话,又短腿于资金,于是暗通了肖义,邀他过来收购,待年后把这批货拿到手,再高价转手到“一带一路”项目中去。因为此事既敏感也紧急又需要保密,肖义就没跟江彦彦说。说完,肖义晃了晃手中的一打合同说,事情进行得非常好,这些是意向性的合同……
 
肖义的话还没说完,江彦彦的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是的,肖义刚才的这一番话,每一句都像一把锋利的小刀,很快就将这些天来,江彦彦心头的那些怨恨、不满、怀疑和迷惑,一一削平了。
 
我想你,我要去找你。江彦彦忽然这么说。肖义,你让我孤悬正泰27个日日夜夜,我的心都碎了,你要亲自把它缝合好。
 
肖义说,亲爱的,你真不知道吗?武汉已经封城了。
 
知道。江彦彦昂起下巴,眼神中充满了倔强地说,那又怎么样,我必须要见到你。你知道我的性格。你知道的。
 
不行不行。肖义连连说。哦,客人来了,回头聊。
 
肖义!肖义!江彦彦大声地喊着,等一下……
 
那边,肖义已经挂机了。
 
混蛋!大混蛋!江彦彦骂着,气得要摔手机,但只在空中挥舞了一下便作罢了。
 
接下来,江彦彦还是不死心,她一屁股坐在楼台上,一直盯着手机看。她觉得这个问题还没有讨论清楚,肖义一定还会回话。但是,一直等了半个小时,对方也没有回音。此时,那手机悄无声息的,像是一个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又蠢又笨的哑巴。
 
看来,是被客人缠上了。江彦彦这样宽慰着自己,然后向楼下走去。
 
在下电梯时,她又给肖义发了一条信息:我是一定要去的,你考虑给我订票吧。
 
3
 
江彦彦回到诊所时,吓了一跳。平时自己那少有人至的诊所,这会儿,门口站满了人,而且是两路纵队。江彦彦很纳闷,她挤过人群,一边开门,一边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队伍中有人说,买酒精。接着,众人纷纷问她,有84消毒液吗?
 
有没有口罩?
 
……
 
江彦彦明白了,她忙摆手说,我这是小诊所,不卖这个。
 
见队伍不乱,走进诊所后,江彦彦找来纸笔写道:本所不卖口罩,不卖酒精,不卖84消毒液。待江彦彦把这张纸贴到玻璃门上时,人群才慢慢散去了。见门口亮堂了,江彦彦又把手机打开了,就在这时,她的手机“欧耶”“欧耶”地响了。
 
打来电话的是江彦彦的大学同学,上大学时,江彦彦参加过一个诗社,这个同学是她的诗友。
 
多年没见了,这会儿联系上了。这个同学一句多余的寒暄都没有,开口就问,知道吗?我们诗社恢复了。接着,他激情澎湃地说,孝感告急,黄石告急,荆州告急,武汉告急,湖北告急,蝙蝠已经遮挡了汉江的上空,国难当头之时,我们诗人不能缺席啊!江彦彦,我喜欢你的诗歌,快写吧,挺武汉,挺中国……
 
这个男同学真能说,她在江彦彦一句没搭的情况下,一口气说了半个小时,其中,有十几分钟是在朗读他新写的诗歌。在他的诗歌里,医生叫逆行者,军人叫绿巨人,志愿者叫佛手……
 
最后他忽然问,你还在听吗?
 
江彦彦看着肖义的微信头像,半天才说,嗯,你说什么……
 
这个男同学就把手机挂了。
 
诊所里终于安静了,江彦彦拨打了兔子的手机。这次,兔子的手机竟然通了。
 
天呐!你在哪……手机一接通,江彦彦就这么问,声音很大。话说半截,就委屈得说不下去了。
 
兔子哈哈大笑,像哄孩子似的说,呃,我的宝贝,你这是怎么了?谁把我的宝贝欺负成这个样子,哈哈哈……又说,我一直在南京呀。买卖上门,不能往外推吧,这也是生意人的无奈。
 
为什么老关机啊?江彦彦问。
 
兔子马上压低声音说,和树獭吵架了。躲他呐。
 
江彦彦知道兔子说的是公克,心里一下子就释然了。
 
接着,她马上把自己刚才和肖义的通话和盘说了出来,然后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听说江彦彦要到武汉去找肖义,兔子笑着说,情节也太离奇了吧。知道武汉的情况吗?说着她接连发来几张对话截图。
 
目前我们不仅是封城,而且是封省了。
 
今天,路都封了,所有上街的私家车都被电视台曝光了哒。
 
不是暴发,是爆炸啊!被感染的人每天以100多到200多剧增。
 
不仅是武汉,听说下面各市县以及各乡镇都要设路卡了。
 
……
 
估计江彦彦已经把截图上的内容看完了,兔子问,还想去凑热闹吗?
 
江彦彦叹了口气。
 
兔子又说,我武汉的朋友讲,现在,只要你听到武汉人哼一声,你就被传染了。
 
兔子的这段话,像一块石头,将江彦彦彻底压到了缸底,她久久地沉默了。
 
还有,这时,兔子又神灵活现地说,还有呀,就是刚才,镇江的一个同行,因为没有报告从武汉返回的情况,检察院已经介入了,可能要以涉嫌妨害传染病防治罪被起诉。你现在去武汉,是什么性质?
 
听江彦彦这边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兔子笑着说,其实,所有的道理你都懂的。
 
和兔子结束通话后,江彦彦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发了半天呆,最后,她把这几张截图发给了在武汉协和医院当护士的表妹朱莎。
 
很快,朱莎就回信了:谁再以这种轻描淡写的口吻描写武汉,谁就呈冠状……
 
第二天凌晨三点半,江彦彦给肖义发了一条信息,怎么办呐?你说。没有你的日子里,我觉得我就是行尸走肉。
 
4
 
三年前,肖义、江彦彦和兔子同时毕业于南京医科大学五年制临床专业研究生班。三人都属于那种“鲸族”。毕业后,在社会上滑行不久,肖义就在正泰市第一人民医院找到了工作。两个月后,在肖义的引荐下,江彦彦也被该医院的传染科录用。兔子冷傲,多少看不上正泰这种地市级医院,她“原汤化原食”,抱着自己的学术论文,在母校的对口单位南京鼓楼医院找到了自己的岗位。
 
江彦彦到正泰市人民医院报到的第二天,受兔子之邀,肖义和江彦彦赶到了南京。当晚,兔子请客,三人在秦淮河岸边一个叫稍微酒吧的酒吧里喝茶。期间,他们谈到了理想。肖义的理想起点是,一年后,至少要坐到内分泌科主治医师的位置上。兔子的理想是找个好老公。江彦彦把手搭在肖义的肩膀上,笑着说,可不许找他这样的,出门撞衫。兔子笑了,然后说,放心。在我这里,仅仅帅呆是不行的,还得有钱。这个是一点都不能打折的。你呐?兔子转而问江彦彦。江彦彦意味深长地看着肖义,笑而不答。
 
也算是心想事成,不久,南京传来好消息,兔子成功地“干掉了”一个做塑钢生意老总的正室,正式“履新”了。那个老总,就是公克。目前,兔子已经单干了,在浦口开了一家医疗器材贸易有限公司。肖义更红,他提前半年就从医师助理干到主治医师。这还不算完,院内传言,来年便可能当主任,接着就会鞭指副院长、院长。
 
那天,兔子问江彦彦的理想是什么,江彦彦笑而不答。其实,江彦彦的理想很简单,那就是,把自己连衣带帽地全交给肖义,然后让自己的爱有一个最终的落脚点。现在,她非常满意,她的世界里除了肖义,连一根头发丝都装不进去了。
 
真叫世事无常,做主治医师没到半年,肖义突然决定跳槽单干了。这让江彦彦大惑不解。那天晚上,江彦彦找到肖义,两人做了一次长谈。江彦彦说,当下是微店和电商时代,开实体店就等于乌龟和兔子赛跑。肖义说,人在水里是没法活的,鱼活得不很好吗?江彦彦说,在正泰医院,你是有积分的,为什么要半途而废?肖义说,列斩我已玩了十一年,说扔我不就扔了吗?这叫舍得舍得。想到平时,肖义为工作辛苦,工资死,医患关系紧张等常发牢骚,江彦彦说,我们还这么年轻,有些路,有些苦都是在途中的一些见证,很有意义的。今天的付出或许就是我们明天的支付宝呀。又说,闹事的家属毕竟是少数,他们也有值得同情的地方……
 
那天,江彦彦很泄气,她感觉自己的劝说是失败的。她太了解肖义了。如果肖义对一件事表示抵触或者不开心,眼神就会紧缩,然后冷冷地漂移到别处。当时,江彦彦把话说到这儿,肖义露出就是这种神情。
 
江彦彦不死心,她请假去了南京,然后找到了兔子。她认为,在这件事上,兔子一定会和自己站在一起。结果,兔子却这样劝江彦彦,你爱他什么?自信、有主见、脑回路异常发达……这些可都是你亲口跟我说的。这个时候,你去阻拦一个对未来已有设计并雄心勃勃的男人,会怎么样?会显得很愚拙,很麻烦。还有……
 
接着,兔子给江彦彦说出了另外一件事:这半年来,肖义和钱院长的关系并不好,两人在院长办公室还大吵过一场。那天,肖义差点跟钱院长动手。
 
因为什么?江彦彦问,嘴巴张着。她感到很意外,因为,肖义从来就没有跟她提过这件事。
 
兔子说,因为肖义上班喝酒吧。
 
听兔子这么说,江彦彦就没再阻拦肖义,因为,她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能力来调和这两个男人的关系。
 
其实,江彦彦极力阻拦肖义离开医院,除了为肖义惋惜以外,主要还是怕肖义会由此脱离了自己的视线。她的担忧也不是多余的。
 
辞职后,肖义开了一家医疗器械销售公司。公司起势不错,接着越来越好,直到风生水起,赚得钵满盆盈。但随着肖义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江彦彦的自信心却越来越小了,于是,她为肖义定了一个规矩:每天都要有图有声有信息。每天都要说声“亲爱的”。每个星期至少有两次独处的时间。除了清明节,一年中,每个节日必须有礼物……
 
但是,随着公司的生意面扩大,肖义实在无法完成江彦彦给自己定的课程表,于是,两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其中还常伴随着无休无止的冷战。
 
有一天,江彦彦和兔子诉苦时语出惊人。她说,兔子,肖义是不是怀疑我和钱院长的关系呀?
 
江彦彦这么说是有背景的。
 
在正泰市第一人民医院,江彦彦是有成就的。根据自己的临床经验,她的论文《感染的溯源法则》得以在《当代医学》杂志上发表,部分章节还被国际著名的综合性医学期刊《柳叶刀》选载。这是江彦彦在院期间的成就,多少是能代表医院实力的。钱院长非常高兴,明确表示要对其进行重点培养。那天,钱院长做出这种表态时,拍了拍江彦彦的肩膀。江彦彦跟肖义谈到这个细节时,戏谑说,好像是掐。
 
听到这个细节,肖义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当时,他正在吃薯条,竟然咬到了自己的舌头,遂大怒,将半包薯条愤然摔了出去。
 
对此,江彦彦既高兴,又后悔。高兴的是,这说明自己在肖义的心里是何等的重要,后悔的是,自己让肖义担心了。
 
如今,再联想到肖义和钱院长之间本来就很“疙瘩”的关系,江彦彦说,姐,我也想辞职了,然后跟他一起办公司。
 
No!No!No!兔子的舌头像是被扔到了开水里,她忙不迭地说,你不要在错误的路上再穿上一只错误的鞋子。女人失去了社会地位,就什么都没有了。OK!又说,你高看了肖义,这个家伙可实际了,是个嫌贫爱富的博美,你要是一无所有,他会咬你的,哈哈哈……
 
接着,兔子又说,肖义的公司,实行的是股份制,你如果进了公司,肖义会很尴尬的。到那时,你就不是秀恩爱了,那是砸场子!
 
江彦彦觉得兔子说得很有道理。但是,令人大跌眼镜的是,不到一个月,江彦彦便在永辉超市对面开办了一家私人诊所。
 
听到这个消息,肖义很意外,那天,他在电话了沉默了很久,才问,疯了?
 
江彦彦说,你要是不踏实,我的日子就是倾斜的。
 
5
 
元月31日凌晨3点10分,在沪蓉高速公路上,一支由五辆货车组成的车队正在向前开进。这几辆车的车头上都悬挂着条幅,上面写着“同舟共济,倾力相助”八个大字,车厢上也有条幅,上面的口号是:
 
抗击新冠肺炎,心系湖北武汉!
 
武汉挺住,我们来了!
 
……
 
落款是正泰市生物科技有限公司。
 
江彦彦就坐在第3辆车里。
 
正泰市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的老总曾经是江彦彦的护理对象,病愈后,也成了江彦彦的追求者。昨天,江彦彦找到了他,也说了实情:去找自己的恋人。这位老总当即答应给予帮助。
 
上午11时,货车把江彦彦丢在了武汉市内的兴华小区门口。
 
接江彦彦的是她的舅舅,见到外甥女,吃惊得脸都绿了,不停地松领口。江彦彦说,舅舅,你要为难,我就走。舅舅不再说话,带江彦彦到小区门口测体温和登记。说明情况时,舅舅说了谎话。谎话竟然和江彦彦设计的一样:先前来武汉进货,封城后不能回去了。物业的两只眼睛像是个长跑运动员,在江彦彦身上来回扫了多少圈,然后说,程书记,制度都是你们政府定的,我也不能不给领导面子是吧?不过,有个小要求,这个美女进小区后,哪里都不能去的,要自我隔离14天才好。陈书记点了点头。
 
回到家,舅舅问,能做到吗?
 
江彦彦说,做不到。您看着办吧。
 
舅舅叹了口气。
 
接着,江彦彦草草吃了点东西,就打了肖义的手机。
 
听说江彦彦来到了武汉,肖义哈哈大笑,说,骑着蝙蝠来的?哈哈……
 
真的。江彦彦认真地说。我是想给你个惊喜的,怕你不配合,就直接跟你说了。
 
听江彦彦的口气这么认真,肖义声音变了,他又问,真的……
 
江彦彦说,我在舅舅家,要看照片吗?说着把照片发了过去。
 
照片上是可以显示日期的,最重要的是,窗外隐约的就是武汉CFD时代财富中心大楼。肖义那边立刻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显然是失手打碎了什么东西。你疯了?你疯了吧?肖义连连说。
 
肖义的态度让江彦彦很失望,她压住自己的泪水说,这种疯狂你也不是一次两次见着了。怎么,你竟然一点也不高兴……
 
哈,肖义奇怪地叫着,我当然……
 
你当然什么?当然不高兴?
 
不是呀,不是呀。
 
那你为什么这么慌乱?
 
亲爱的,肖义叹了口气说,你问我为什么这么慌乱,我问你,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你知道你站在什么地方吗?
 
是天崩地裂的时候。是雷区。
 
肖义说,彦彦,你听我说……
 
江彦彦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哽咽着说,肖义,不用再说了。为了你,我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敢做。我要见到你……
 
接下来江彦彦说,你知道我这次来武汉多么不容易吗?你知道我要付出多大成本吗?还不包括别人为我承担的?你知道我要担多大风险吗?你知道你要不见我会是什么后果吗……
 
知道知道,我都知道。肖义像是在告饶,他连连说,然后把一个地址发给了江彦彦。
 
6
 
下午两点半,江彦彦来到都会轩小区,这里就是肖义给江彦彦指定的地址。
 
此时,小区门口一片混乱。几个戴红色袖章的人正在四处喷洒消毒液,大门右侧停着一辆警车、三辆负压救护车、一辆白色的应急车和一辆大巴车。大巴车上写着“国家紧急救援”几个字。十几个身穿白色防护服的医护人员从一辆大巴上鱼贯而下,然后拎着大箱小箱急匆匆地向小区内走去。隔着铁栏杆,几个保安和一男一女吵成一团。江彦彦走近后才得知,这个小区昨天发现了家庭式聚集疑似病例。那两个和保安争吵的人是一对老夫妻,本来是去满春里小区看孙子的,结果小区被封,不准出门了。
 
想到肖义,江彦彦心头一紧,抬腿就往里走。这时,一个戴袖章的男人叫住了她。有出入证吗?“袖章”问。江彦彦愣了一下,把一张纸条给了“袖章”,那上面记着肖义给她的住址。“袖章”看了看纸条说,站着别动。说着向岗亭走去。过了几分钟,“袖章”从岗亭里出来了,他把纸条递给江彦彦说,7栋2306室是出租房,你找的这个人早走了。听“袖章”这么说,江彦彦脑子里“嗡”的一声。她立刻拨打了肖义的手机。
 
打了几遍后,手机通了,当肖义的第一声“喂”出来后,江彦彦大声地说,你要害死我呀?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你要害死我呀……
 
江彦彦又气愤,又委屈,说了几句就说不下去了。
 
这时,肖义突然咳嗽起来。他虚弱地说,亲爱的,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来武汉吗?其实……我已经感染了……
 
江彦彦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愣了几秒钟,她急促地问,你在哪?你在哪?在医院,还是在哪……她声音低低的,浑身都在颤抖。
 
肖义断断续续地说,快回去吧……赶快离开这里……离开武汉……
 
说着,就关机了。
 
看着手机,江彦彦分明听到自己的身体里传来一阵阵坍塌的声音,两行热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袖章”一直在观察着江彦彦,见江彦彦一副崩溃状,他问,怎么啦?朋友……中了?
 
江彦彦擦去眼泪,转而对“袖章”说,请您帮我打听一下好吗?我想知道我朋友是什么时候离开这个小区的?然后去哪了?
 
“袖章”点了点头,再次要过江彦彦的纸条,又向岗楼走去。
 
很快,“袖章”把新的信息交给了江彦彦:7栋2306室的租户确实叫肖义,确实是正泰市人,确实是元月15日搬走的。另外,新的信息中还有肖义搬来该小区前的住址。
 
师傅,江彦彦问“袖章”,按照你给我的这个地址,车子怎么坐呀?“袖章”没有回答江彦彦,只是指了指旁边的橱窗。
 
橱窗里贴着一张告示。这张告示是23日凌晨,由武汉市新冠肺炎防控指挥部发布的:
 
自2020年1月23日10时起,全市城市公交、地铁、轮渡、长途客运暂停运营;无特殊原因,市民不要离开武汉,机场、火车站离汉通道暂时关闭。恢复时间另行通告。
 
看完告示,江彦彦点开了滴滴约车功能。
 
令江彦彦意外的是,她很快就约到了一部快车。江彦彦正在庆幸之时,司机打来了电话,开口就问,哪个医院的?江彦彦很纳闷,问,什么意思?司机问,您是医师吗?江彦彦说,是的。那好。司机这么说,仿佛在动车了,但是马上又问,您去哪个医院?是五院、华中科大还是金银潭?江彦彦说,我不去医院啊。司机便说,哦!对不起,我们只拉去医院的医生。江彦彦很生气,正要争辩,对方挂机了。
 
望着手机屏幕上的小汽车转了方向,江彦彦头上的汗一下就出来了。此时,她看到,所有的街道上都空荡荡的,而且在不断地变形、弯曲。江彦彦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向天空看去,天空碧蓝,蓝到了怪异。空气则是浑浊的,其中弥漫着浓郁的84消毒水味,还有一些酒精和莫名的香精味。
 
不,我一定要找到你。江彦彦嘀咕着,听起来更像是在哭。就在这时,她的手机突然响了。
 
手机是兔子打来的,这让江彦彦心情为之一振。兔子显得很开心,先是给江彦彦拜年,然后问江彦彦去哪了,因为,她给江彦彦的父母打电话拜年了,江彦彦的父母说,今年江彦彦没有回家,留在正泰过年了。
 
是的,江彦彦的老家在六安。元月17日,江彦彦就准备关门停业,然后回六安和父母团聚的,但是,她一直联系不上肖义,又怕自己离开正泰后,肖义突然来诊所找她,于是就滞留在了正泰。
 
你现在在哪?兔子问。
 
江彦彦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她说,姐,明年清明,你能为我扫墓吗?
 
什么意思?兔子大叫,大过年的,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你到底在哪?
 
我在武汉。江彦彦声色灰暗地说。
 
兔子愣了半天,然后连声不迭地说,你疯啦你疯啦!你真去啦?
 
江彦彦哭了,是一种无声的哭。此时,她不想让兔子听到她的哭声,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在这份爱上是多么的软弱,又是多么的倒霉。
 
这时,兔子不停地叹着气,显得很无奈地说,江彦彦,你太痴情了,太糊涂了,我好无语啊!下一步怎么办呢?
 
我要找到他。江彦彦坚定地说。不管怎么样。
 
你浑呀!兔子有点气愤地说。你去你表妹家吧。赶紧回去,最好是想办法回正泰。现在,武汉就是一只大蝙蝠,浑身都是毒,你如果感染上了,怎么见叔叔和阿姨?你给你舅舅送的礼物也太昂贵了吧?
 
不,我不能回去。江彦彦无声地哭着说。此时,她特别想把肖义被感染的消息告诉兔子,特别想让兔子来分担她内心的痛苦和绝望,更想让兔子来为自己指点迷津,但是,最终,她还是选择了缄口。她觉得肖义被感染是个坏消息,她不想把这个消息传播出去,她觉得这是一种对肖义的保护,也是一种希望。
 
这时,兔子在那边说,亲爱的,如果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姐姐,请听一句忠告好不好。你真爱肖义吗?爱他就万万不能去找他,离开!快离开。知道吗?你这个时候去见他是极不负责任的,对所有人都不负责,很自私。什么都别说了,赶紧回到你舅舅家去。
 
接下来,兔子又和江彦彦说了十几分钟,都是情深意切,字字带爱。兔子在班里就是个话痨,此时,江彦彦能想象出兔子脸色苍白、唾沫星子四溅的样子。
 
姐,不用再说了,我考虑一下吧。想必是再也承受不了兔子的这番“苦口婆心”了,江彦彦终于表态说。
 
听江彦彦这么说,兔子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接着又唠叨了几句,就把手机撂下了。而江彦彦仅仅发了一会儿呆,便在手机上打开了人工导航软件。
 
7
 
两个小时后,江彦彦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户部巷前的解放司门口大街。
 
比她早到的是一条她发给肖义的信息:
 
亲爱的,我去找你了,你病了,我就没有了回头之路……
 
此时,她全身都汗透了。脚掌上出了血泡,哪怕向前挪动一寸,也钻心地疼。临走时,她没有喝水,也没吃早饭,现在她才发现自己犯了多么大的错误。惨白的大街上,所有的店铺都关闭了。四周无声无息,连鸟那么大小的活物都没有,整座城寂静得像座巨大的坟场。这种情景让江彦彦的心不时地抽搐,一时间,她感到自己呼吸都困难了。就在这时,一辆摩托车悄无声息地开了过来。摩托车开得很快,如同在冰面上滑行,然后在离江彦彦大约20米远的地方戛然而止。开车的人穿着一身乳白色的医用防护服,从头到脚裹得像具木乃伊,戴着一只大得有点夸张的墨镜。墨镜是用透明胶裹在脸上的,看上去很滑稽。车后面堆着几只包裹。一只蓝色的袋子里露出了一把芹菜。江彦彦正在猜想这个人的身份时,那人说话了,声音很大很粗很冲,板马日的(妈的),脑壳子灌水唦,怎么把口罩摘了,想让武汉人都死绝呀?江彦彦吓了一跳,忙戴上口罩,然后仓皇而逃。她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回头时,她发现那个男人一直坐在车上,一直看着她,直到她拐进一条巷子。
 
在都会轩小区,“袖章”在给江彦彦的那张纸条上做了这样的说明:半个月前,肖义从都会轩搬走了,原因是,他准备从户部巷后面的金来货物中心16号公寓向都会轩转移一批货物,因为合同上没有这一款,于是和房东发生了纠纷并最终解除了租房合同。也就是说,来都会轩前,肖义曾经在户部巷后面住过,现在,如果肖义不在医院,就有可能还住在那里。
 
他为什么要住在那里?他进的什么货?为什么要到武汉进货?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一点也不愿跟自己透露?既然自己被感染了,为什么不早说,还给了自己一个作废的地址?
 
……
 
这些都是困惑江彦彦的问题并令她心乱如麻,但是,这些疑问和委屈很快就被她那无限的思念和焦虑代替了。
 
下午两点半,江彦彦找到了金来货物中心大院。
 
这是一片老房子,灰突突的,风过处,灰尘四起,并能听到细碎的跌落声,其形象和前面繁华的户部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院子里同样很安静,是那种带着腐朽气味的静,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停滞和阻塞。院子里凌乱地住着十几户人家,门上都贴着春联。每家的门头上都有一块蓝色门牌,上面印着数字。看到这些门牌,江彦彦的内心一阵激动,她知道,按照现在的门牌顺序,再往里数几次,就是16号了。于是,江彦彦便从3号门牌开始,边数便往里走。当她数到第七户人家时,忽然停下了脚步,然后慢慢退到了墙角。
 
不远处,有一个巨大的环形楼梯,此时,一对男女正从楼梯上蜿蜒而下。男的很高,穿着黑色羽绒服,左膀臂上的英文为WISDOM。这件羽绒服和江彦彦去年冬天给肖义买的那件羽绒服完全一样。那女孩穿着一件鱼白色的羽绒服。看得出来,这件羽绒服很昂贵。女孩紧紧抱着男人的胳膊,于是,男人向下走时,胳膊上像是吊着一只白狐。尽管这对男女都戴着口罩,江彦彦对眼前的这个男人还是做出了肯定的判断,只是眼前的这个女人让她有点迷惑,于是,她拨出了一串号码。很快,她发现那女人松开男人的胳膊,然后打开了自己的手机。见状,江彦彦从墙角后面走了出来。很快,三个人的目光聚集到了一起。那男人先是愣怔在那儿,然后对那女人说,你走吧。江彦彦却高声地喊道,肖义,你走。你让我亲姐留下来。我好奇死了。肖义迟疑了一下,便快速地向楼下走去,然后钻进了另一个巷子。待肖义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巷口时,江彦彦大声地喊,不要回头啊!我已经是鬼了。
 
8
 
这是下午3点20分。武汉寂静,寂静到密不透风。空气中偶尔会传来一种类似于“哗啦”“哗啦”的声音,忽长忽短,凝重而艰涩,像是来自城市的呻吟,又仿佛是汉江的叹息。
 
这是套房,很大,更像是仓库,里面堆满了箱子和仪器,外面是客厅。由于许多窗户都被货物挡上了,屋里非常昏暗,此时,粗陋的光线下,两个年轻的女人正相向而坐。她们显然都哭过,眼睛一个比一个肿胀,只不过一个呈桃红色,一个呈枣红色。四周一片狼藉,地上到处都是打碎的瓷器和撕烂的盒子,一把断腿的椅子斜躺在餐桌旁边。屋里所有的灯泡都是破裂的,一盏吊灯如同刚被狂风掠过的木棉树,花叶皆无,只剩下了几根孤零零的“枝干”。
 
这两个女人刚才还在谈着什么的,现在被隔壁的一阵绝望的叫骂声打断了。
 
那是一个男人,正在跟谁打电话,情绪非常激动,俨然是失控了。电话是免提的,他声嘶力竭的声音和对方小心翼翼的劝阻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老婆孩子都发烧三天了,你们给我的指令就是隔离观察,隔离观察。一直观察到死吗?我打了市长电话,打了物业电话,打了120,打了防控办,我连谭德赛的电话都打了,都打不通,打不通……
 
对方说,请耐心等待呀,我们的宗旨是每个人都要得到救治。
 
你们的宗旨是把你们的亲戚朋友先从棺材里拖出去。
 
你要有信心,中央已在全国发动员令了。火神山和雷神山的建设已经接近尾声,就要收治病人了……
 
我不听你们的宣传,我也不上你们的新闻圈套,两个小时后,如果你们再不给我床号,我们全家都到洪山路7号自焚去。
 
男人说到这里就把电话摔了,接着号啕大哭。男人的哭声很大,想必是崩溃到了极点,屋里的两个女人多少受到了感染,都低下了头。
 
先前,这里经历过一场“暴乱”,江彦彦从肖义和兔子的卧室砸起,一直砸到厨房,她大打出手的样子使人一下子想到了一条著名的言论:人本是人和兽的合体。
 
在江彦彦纵情“施暴”时,兔子点上了一支烟,待江彦彦怒气冲冲地坐到她的对面,她说,我们谁都没有错是不是?另外,我得提示一下,你要冷静,你在我身上留下的所有伤痕,哪怕细如发丝都将成为法律依据。
 
江彦彦冷笑一声说,可耻!我真舍不得我的手被玷污。
 
接着她慷慨激昂地送给了兔子一大堆词汇:骗子!小三上位的九段高手!垃圾箱!蝙蝠王!恶心透顶的女渣……
 
骂完了这些,江彦彦才冷静下来。于是,兔子就开始和江彦彦谈心。这一谈就是好几个小时。
 
相比于江彦彦的感性、直接和幼稚,兔子真是老练和油滑多了。几个小时以后,她转而变成了江彦彦的同路人。期间,她的一些叙述还让江彦彦颇为感动。
 
按照兔子的说法,她也是一个被伤及五脏六腑的被骗者。先说公克,当初兔子进鼓楼医院时,公克帮过她。公克的关系都是钱做的,不牢靠,但很现实,当用,所以,在兔子看来那么难的事,公克出面说一声就坐实了。后来,兔子要离开鼓楼医院,开一个属于自己的医疗器械贸易公司,公克又送了一个大股份,其实就是送了一个公司给兔子。对于公克的帮助,当初,兔子只有感激,随着时间的推移,兔子对公克的妻子越来越不服气。她觉得公克的妻子根本就配不上公克。于是,好胜的她略施“松动”,就把公克搞定了。当然,结婚后,她对公克的爱还是真诚的。但是,仅仅过了半年,公克就来了一个大手笔,她看傻了。那天,兔子应约去了雨花派出所——前一天晚上,在高天会所,公克正和三个姑娘玩“三进三城”时,警察敲门了。
 
在派出所,兔子平静得令警察只挠头,她一声没吭,如数交了罚款后,就把公克领回了家。当晚,出乎公克的意料,兔子也没有跟他大吵大闹,只是把一床被子反复消毒后,扔到了一楼卧室。
 
兔子从鼓楼医院辞职并开办医疗器械贸易公司时,肖义还在正泰医院当主治医师。整天骂骂咧咧,牢骚满腹,一心想突围的肖义,在思想上,很快就和兔子水乳交融;接着,他甘愿做兔子的内应和走卒,帮助兔子接连完成了好几单生意,并轻松拿到了九万多元的提成。当然,这也是他失去了钱院长信任的主要原因。那天,正是因为接到举报,说肖义利用医院的资源,在捞外快,才让钱院长大动肝火的。然而,这种甜头终究未能让肖义收手,于是,他利用一次医患纠纷,决然跳槽,开办了神手医疗器材贸易分公司(从南京分来)。接着,他和兔子南北呼应,针走线合,生意做到点火就着,不用说,两人的感情也随即煳边了。
 
是你追的他?江彦彦斜视着兔子,问。
 
兔子没有吭声。
 
江彦彦说,肖义的品格我还是知道的,你下了不少功夫吧?
 
他没有那么坚强。
 
可耻。
 
你应该理解我这句话的含义。
 
我理解不了,我被你们的表演完全搞糊涂了。
 
兔子想说什么,但缄口了。
 
这时,江彦彦叹了口气,昂起脸,无比怀念地说,真想不通啊,他和我在一起时,那么快乐。
 
其实……和你在一起时,他一直很烦恼。
 
是吗?那是在你追他之后吧。
 
发几张截图给你看吧。
 
哼!你真仔细。
 
不是,纸总归包不住火,我要对自己负责。
 
真是做贸易的。
 
兔子不搭江彦彦的这句话,她给江彦彦发来了一串截图。
 
这些截图都是肖义在正泰医院上班时发的信息,确切地说是和兔子的对话。其中有一段对话,兔子做了记号:
 
兔子:嘻嘻,总觉得有点不公平。为了你,她真放弃了一切,奉献了一切,可谓百依百顺……
 
肖义:这恰恰是我最不欣赏的。怎么说呢,是个好人,就是太没有理想,太没有主张,太没有主见,太狭隘,简单到了自私的地步。还有,我实在受不了她那种爱,其实就是一种绞杀,你每天都像是碰到了食人树……
 
看这段话时,江彦彦一脸的意外,她大睁着眼睛,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接着,她嘀咕说,太没有理想,太没有主张,太没有主见,太狭隘,食人树……她痛苦地说。一时间,好像是被人揭短了,脸涨红起来;又好像被人掏空了,整个人虚弱到连连晃动。
 
这时节,兔子又将十几张截图发了出来。在这十几张截图里,肖义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要娶兔子,要彻底离开那个又蠢又平庸的女人。
 
盯着“又蠢又平庸的女人”这句话,江彦彦看了十几遍,直到这几个字完全模糊,完全看不清。江彦彦知道,这些字都被自己的泪水淌走的。
 
既然这样……江彦彦突然失声叫道,但是,话没说完就停了下来,然后,不停地摇着头。
 
兔子能体会到江彦彦的心情,她不愿再说半句话。
 
过了一会儿,江彦彦收起手机说,是的。我真是太蠢了。随即,她咬着嘴唇看着兔子说,这次你们来武汉是为了度蜜月?太麻烦了吧。我太了解他了,就是在树杈上也可以偷情。
 
兔子摇了摇头。
 
兔子在武汉有一个门店,2020年1月5日下午,正在向非洲发货的兔子接到了肖义的电话。在电话里,肖义说,世界格局马上就要发生重大变化,你我人生的格局也是。我坐下午三点二十五分的动车过去。
 
兔子以为肖义跟自己开玩笑,因为,兔子是一个把生意和休闲分得很清楚的人,24日就是除夕了,她准备16日给员工发红包,18日就返回南京。她开玩笑说,生理期到了吧?要不通融一下,本宫允许你召见江彦彦。肖义说,汉口车站见。
 
当天晚上,肖义和兔子见面了。见面后,肖义将十几本书一股脑地推倒在兔子面前。有明人吴有性的《瘟疫论》、美国人威廉·麦克尼尔的《瘟疫与人》、黄祯祥主编的《病毒学》、殷霞主编的《动物病毒学》以及马亦林、李兰娟等人主编的《传染病学》等。
 
看到这些书,兔子有些蒙。肖义便告诉她,2019年12月30日,武汉华南水果海鲜市场确诊了7例SARS,目前内部确诊为冠状病毒。因为圈内对这种病毒的传染性质有争论,出于好奇,肖义也开展了研究,现在,肖义确定,这种病毒传染力很强。到那个时候,你想想,武汉会最缺什么?肖义问。
 
兔子感到自己在这个问题上还没有准备,她摇了摇头。
 
肖义说,一旦出现大面积传染,最紧缺的是口罩、酒精、84消毒液,还有各种各样的检测仪器和临床设备。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抢占先机,大量地采购和囤货,然后坐等疫情和财运一起爆发。
 
兔子说,肖教授,您都研究到这一步了,应该报告政府吧?
 
肖义说,专业的事要专业的人办,报告政府不是我的强项,我更不想制造纠纷。
 
我倒是认为你不自信。那又何必冒这个险?这些都需要成本的。
 
摸着脊椎往上数,举凡大事业,哪件不要冒险,再说,我们就是从事这类销售的,将来,即使没有出现大面积感染,我们已有的通路也足够消化库存的……
 
囤货初期,兔子的心里还在打鼓,到了元月20日,她看到了曙光。此时,圈内传来了大量的消息,在武汉,许多人确实被感染了,再环视四周,所有的人都戴上了口罩。没有口罩的人神色焦虑,以手挡脸,在大街小巷慌乱奔走,四处打听哪里能买到口罩。许多医药商店的门前排起了长队,一夜间,口罩、酒精、84消毒液、板蓝根销售一空。欣喜和佩服之下,兔子也担忧起来,她劝肖义:这里慢慢就成了巨毒之地,我们得赶紧脱手脱身,秒闪这个鬼地方。肖义则笑咪咪地说,再等等,不着急。接着他眼睛瞅着窗外,嘴巴贴近兔子的脸,说了一件事,今天上午,他在街头试了一下口风,如果有KN95卖,200元一只都有人买。肖义说,我们不能发国难财,不要200元,80元。我们是四块五拿来的,80元一只是什么概念?12万只口罩又是什么概念?
 
在算账方面,兔子要比肖义更为精细,更快,更具有衍生相关价值的能力。她算了一遍后,便抱着肖义的胳膊说,我不怕了,你在哪我就在哪。
 
真是同心同德。羡慕你们。听完兔子的叙述,江彦彦无不嘲讽地说。
 
兔子把手里的烟掐了,叹了口气说,彦彦,什么也不说了,我愿意给你一点补偿,你有要求,可以提。
 
江彦彦摇了摇头,神情涣散地自言自语地说,你永远都补偿不了,他也是。
 
兔子仔细琢磨着江彦彦的话,感到很渣,好难咽,过了一会儿,她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说,那就求你一件事,请你……不要把这个事告诉公克……
 
江彦彦立刻拨出了一串手机号。
 
江彦彦打的就是公克的手机。她问,知道我在哪吗?
 
在武汉。
 
知道我和谁在一起吗?
 
和你最亲密的最信任的闺蜜在一起。
 
你真阴险。你早就知道肖义和查静的事,却不说半个字。
 
是吗?请查一下年初四的信息。我说了五个字。否则,你怎么能到武汉,怎么能参加“锵锵三人行”。
 
你真阴险。
 
不是我阴险,是我更懂得缜密。我在生活中已经够被动的了,我怎么还敢把话说到证据之前。
 
于是你就叫我来找证据。
 
这不很好嘛。大家都豁然开朗了。
 
她就在我面前,你不想说句话吗?
 
不用了。
 
你真不像个男人。
 
哈,我早就不是男人了。
 
江彦彦狠狠地把手机按掉了。然后,大口喘着气,脸色越来越苍白。
 
这时,兔子微笑着说,没达到目的很恼火吧?我给你一点平衡。说着,她把一把折叠刀放在兔子面前。你动手吧。她说,只要你能解气,深浅由你。我现在忽然都想明白了。
 
你是听了他的话才明白的吧?江彦彦说,嘴角上满带嘲讽。
 
兔子的眼泪流了出来。
 
这时,江彦彦把那把折叠刀拿了过来。她从槽中剔出刀锋,先是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然后对着自己高高地举了起来。兔子一直在看着江彦彦,这会儿她猛地扑了上去。江彦彦太虚弱了,兔子把她扑到身下时,就像扑在一张薄薄的纸片上,整个人再也不能挣扎。过了一会儿,江彦彦松懈了。两个女人合在一起,哭成了一团。
 
哭了一会儿,江彦彦先坐了起来,她将兔子猛地推向一边,然后踉跄着走出了屋子。
 
9
 
初中二年级时,江彦彦和表妹朱莎来过武汉长江大桥。
 
该桥素有“万里长江第一桥”的美誉,是中国湖北省武汉市连接汉阳区与武昌区的过江通道。该桥西起楚琴立交,上跨长江水道,东至中山路,主桥全长1156米。
 
那是春天,草长莺飞,江水柔曼,江彦彦和朱莎在大桥上蹦蹦跳跳,不到四十分钟,就从桥南跑到了桥北。可是今天,江彦彦用了一个半小时才走到大桥的中段。
 
天隐晦,低。江面带来的风尖利而寒冷,一如此刻江彦彦的心情。她趴在桥的栏杆上,默默地看着浑浊的江水。江面上没有行船,过去的那种百舸争流的盛景像是一夜间都沉到了江底。这期间,有许多人打江彦彦的手机,给她发信息。母亲的未接电话最多。舅舅的信息虽然很短,但很严厉,要求她马上回去。当中还有表妹朱莎的信息。朱莎显然是从舅舅那得知表姐来武汉的,特别惊讶,但也表示了道歉:姐姐,没有时间跟你说话喽,没有时间见你哦。到处都是感染者呀。体育馆都住满了。几百个床位一天就没有了,现在,地上全是床铺,全是人。他们都不说话,也不吵,好像在等着什么,太吓人了……
 
从信息中,江彦彦能看到表妹穿着隔离服,跑来跑去,一脸惊恐,满头大汗的样子。她没有给母亲和舅舅回电,也没有给表妹回信息,而是编发了一条长长的短信:
 
这些年,我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把自己的心擦拭得干干净净,然后让你住进来,再加上一把锁。呵呵,你看我是多么的狭隘。昨天我都看到了,你是魔术师,我的锁是失效的。你离开的速度犹如逃生表演。
 
世界大乱,我的心里唯有你!你的心里却装满了待价而沽的口罩、酒精、84消毒液、双黄连和无穷无尽的情欲,我倾其所有也没能得到方寸之地。
 
将来你要对我的灵、我的魂怎么解释呢?真好意思说是为了逃避吗?不,是欺骗,是玩弄。你才是食人树。你罪该万死,我死不瞑目。
 
这是一段爱恨交加的信息,编发后,江彦彦已经泪流满面了。她紧紧捂着自己的胸口,凄切而沙哑地说,知道我被你骗得好苦吗?我的心好难受,非常难受。这些年来,我不知道自己一直在寡居,一直在大海上独自漂流。你对我太不公平了,你真真地把我从爱的那头逼到了江边。我无路可逃了……
 
平时,江彦彦是恐高的,可现在,她向桥下看去时,那种深度里氤氲着一种稠腻的甜蜜,从中,她能听到一种温柔的呼唤。这种呼唤使她有了一种被勾魂摄魄的感觉。她莫名地兴奋起来。
 
就在这时,她忽然屏住了呼吸。她隐约听到了一阵阵轰隆隆的声音。这声音很整齐,从远而近,越来越响。渐渐地,她分辨出来了,是脚步声,继而,她看到了一面鲜红的旗帜,接着是两面、三面……不知是风卷动着它们,还是它们卷动着风,那些旗帜在队伍的上方猎猎作响,呈剧烈的鼓动状。再有一会儿,一支队伍在江彦彦的视线中慢慢地浮现出来,然后一点一点地升起,一点一点向江彦彦靠近,越来越近……
 
跑在队伍前面的是穿着迷彩服的军人。全是年轻的女兵。她们背着巨大的包裹,各个满头大汗。跑在中间的是来自各省的医疗救援队。江彦彦看了一下旗帜,这支队伍由来自五个省的医护人员组成,有省直的,也有各市县的。跑在队伍最后面的一律穿着橘黄色马甲,后背上写着“青年志愿者”字样。尽管队伍中的所有人都戴着口罩,但是,江彦彦还是能看出,他们当中大多是年轻人,尤其是那些女军人和来自各个大学的志愿者,不过就在十八九岁到二十岁的样子。
 
队伍很长,从江彦彦身边开过去时,足足用了十几分钟。可是,当这支队伍已经消失在了桥北,江彦彦的耳边还在回响着一阵阵整齐的脚步声,而且,这种脚步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有震动感。
 
就在这时,一阵短促而刺耳的喇叭声传了过来。江彦彦转身一看,在她的对面,一辆警用摩托车停了下来。这时,一个交警撇腿下车,然后向江彦彦走了过来。想到那个大骂自己的武汉男人,江彦彦忙把口罩戴上了,又用手拍了拍。
 
交警很瘦小,所戴的帽子显得十分巨大,加上防护镜和口罩,江彦彦的感觉是:一副警用外套正向自己晃晃悠悠地走来。
 
在离江彦彦约三米左右的地方,交警站住了,他先是向后退了半步,然后问,哪个单位的?需要帮助吗?
 
江彦彦摇了摇头。
 
交警刻意看了看江彦彦的眼睛,说,隔离很苦吧?是在家憋不住了,还是想不开了?
 
江彦彦觉得这个警察真粗鄙,她不想理他,把脸转了过去,然后趴在栏杆上,目光空洞地看着长江。
 
这时,交警又说话了。
 
不要添麻烦。不是恐吓你,现在,武汉活人都顾不过来。
 
江彦彦火了,她转过身说,你会不会说话?你是人民警察吗?你怎么能这样跟我说话。
 
交警傲慢地说,对不起,我们执勤是不带辞典的。
 
交警的这句酸溜溜的话更加激怒了江彦彦,她说,那就别乱说。我死也好,活也罢,与你没关系。
 
交警像是怕病毒钻进来似的,一边不断地向上撸着白手套,一边一字一顿地说,这里可是我的执勤点,确切地说,是我的防区。
 
江彦彦觉得这个交警真专断和自私,真恶心,她向桥北一指说,那里是你的防区吗?那里,还有那里,整个北半球。
 
交警顺着江彦彦手指的方向,认真地看了看,说,哦,大桥下面就不属于我了。看到黄鹤楼了吧?那里还不错。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一阵恶心和愤怒再次涌上江彦彦的心头,此时,她真想抱着这个交警一起跳下江去,但最后,她只是用眼角轻蔑地看了看交警,便快步地走开了。
 
二十分钟后,江彦彦走到了大桥北端,正要下桥,两部警用摩托车迎头开了过来,然后一左一右拦住了江彦彦。
 
这时,一个交警从车上跳了下来。这个交警很高大,很胖,像是一只酵母加多的面团,他说,从桥上下来的吧?黄鹤楼早就关闭了。
 
江彦彦很快就明白了这两个警察拦住自己的原因了。她说,黄鹤楼关闭不关闭与我有什么相干。
 
两个警察互相看了一眼,问,你是干什么的?
 
江彦彦说,我是安徽的,青年志愿者。
 
听江彦彦这么说,两个警察又互相看了一眼,然后突然同时立正,一起向江彦彦行了个军礼。
 
10
 
江彦彦回到舅舅家就睡了。朦胧之中,先是听到保姆在四处喷洒消毒液的声音,接着又隐约听到舅舅敲门,喊自己吃饭的声音,最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江彦彦的这一觉,从下午5点多,一直睡到第二天凌晨2点半。这是她一个月来,睡得最深入、最扎实的一觉,近乎昏迷。奇怪的是,醒来后,江彦彦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痕。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流泪的,又是因为什么流下了这么多眼泪。她把泪痕擦去后,披上衣服,慢慢地走到窗前。
 
这是28楼,一眼望去,整个武汉宛如白昼,且不说那些桥,那些商业大楼,那些街道,每个小区,每家的灯都亮着,而且一盏比一盏出力,似乎都在证明,我们还活着,我们一定要活着,我们会活得更好。这让江彦彦的心头骤然一热,是啊,要活着,一定的。她自言自语地说。
 
其实,江彦彦的这个念头,最早出现在昨天下午,出现在那座大桥上。那时,她是决然要死的,但是,当那些年轻而略显稚嫩的面孔从她身边跑过去时,她的注意力就被分散了,同时,紧紧吸附在她身上的那些死亡气息也被一阵阵脚步声碾碎了,瓦解了。在那一刹那,她忽然感到了一种狭隘、一种自私,尤其是感到了一种无聊和羞赧。而桥上那个骑着摩托车骂自己的男人和那三个警察,让她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尊严和温暖。
 
她踱步回到床上,然后打开了手机。昨天下午,也就是她在大桥上痛不欲生的时候,那个生物技术公司的老总发来信息,说,货车返程的时间是今天上午7点半。从昨天开始,出城的手续多了,严格了,实行一人一表,人事相符的放行制度。如果江彦彦要回去,可以躲在货车的储藏箱里。这封短信充满了善意,但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江彦彦是顾不上回这条信息的,因为她的手正被死神紧紧握着,现在她回道:谢谢,不需要了。随后,她在自己的日记上写道,这些年来,江彦彦一直就躲在别人的箱子里,现在要走出来了。那只箱子该彻底扔掉了,永远也不用再见了。
 
五点的时候,江彦彦给表妹朱莎发了一条信息。到了6点半,朱莎回了,朱莎告诉她,目前,他们就住在医院,为防止感染家属,所有的护士都不允许回家了。第二,上班期间不能用手机,刚才交接班时才看见江彦彦的信息。江彦彦表示了理解,然后表达了自己的诉求:想让朱莎介绍一下,在武汉当地当一名青年志愿者。
 
听江彦彦这么说,朱莎拔腿跑到了楼顶,然后藏在一角,大口地喘息着说,姐——,就在你给我发短信的那个时候,知道我站在哪里吗?我的左手就是两具尸体。来医院不到两天就死了,急忙找不到人运出去,就堆在那,家属都不敢过来看。姐,我不管你这几个小时在武汉都经历了什么,你马上回家,马上设法逃出武汉。你也知道,我爸和我姑向来不和,你要是在武汉出了问题,他兄妹俩得上法庭。
 
江彦彦说,那你把有关武汉志愿者组织的电话给我。
 
朱莎叹了口气说,难怪我姑说你是一根筋,我服了,我真服了。
 
江彦彦说,朱莎,我已经经历过一场生死,什么都不在乎了,你不用担心我。给我吧!
 
朱莎说,姐,你经历的生死在这个时候显得很奇怪你知道吗?好吧,大街上有宣传车,有报名点,你自己查,自己报名,我出不去的。正要撂下电话,又想到了什么,说,你一个硕士生,在街头上做志愿者太浪费了,听说,你们省的第一支医疗救援队到武汉了,就在博大星际国际宾馆驻点。对了,好像你们正泰也来人了。
 
江彦彦眼前一亮。
 
上午八点钟,江彦彦拨通了正泰市第一人民医院的院长室电话。接电话的正是钱院长。
 
听说江彦彦在武汉,又听说江彦彦要参加援鄂医疗队,钱院长在震惊之余,连说了几个好。然后大声说,我就知道你不会缺席,英雄都不会缺席。接下来,他介绍了这次正泰市组建武汉医疗救援队的情况。
 
本次,正泰市抽调了113名医护人员,其中,正泰市人民医院抽调了16名。带队的是王瑞王主任。目前,这支医疗队,确实住在博大星际国际宾馆。接下来,钱院长提供了王主任的手机号,并承诺,他会让王主任亲自去接江彦彦。最后,他充满深情地说,去吧去吧,我在家给你们做奖章,还有,我在感染科给你留位置,只要你还愿意回来。
 
当天下午,王主任并没有亲自来接江彦彦,仅仅派了一个护士和江彦彦做了对接,然后,江彦彦按照这个小护士的指引,来到了博大。
 
一走进博大的院心,江彦彦就被镇住了。院子里停满了负压救护车,到处都是穿防护服的人,他们连走带跑,一时不歇。不停地有病人被送进来,又不时地有救护车开出大院。而在D区,许多市民正在排队。队伍很长,队尾已经摇摆着出了院心,不知在接受什么检查。
 
走到大厅门前,江彦彦先登记、测温、全身消毒、填表,完成这一套程序后,这才向二楼走去。在二楼一间简陋的办公室里,王主任接待了她。
 
王主任变化很大,人老了不少,显得很疲惫,额头上起着许多红疹,脸是变形的,并且有几道交叉在一起的深紫色的痕迹。江彦彦知道,这是超时戴口罩形成的。
 
辛苦了。江彦彦发自内心地问候王主任。
 
王主任却一点笑容也没有,也不看江彦彦,也不给江彦彦让茶,只是边整理着面前的表格边说,你要考虑好呀。
 
我已经考虑好了。我决定了。
 
目前,减员非常厉害,我们才到四天,就有三个护士被感染了。
 
王主任,我已经经历过生死,无所谓了。
 
王主任显然对江彦彦的什么“生死”毫无兴趣。
 
有费用方面的要求吗?
 
没有。
 
需要单独买保险吗?
 
不需要。
 
需要写遗嘱吗?
 
不需要。
 
前期需要心理医生吗?
 
不需要。
 
江彦彦最后说,我只有一个要求,如果录用我,我想重新用一个名字。
 
王主任看了看江彦彦,半天才说,可以呀。
 
江彦彦很感动,想到年初三那天,她拉黑王主任的那件事,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说,主任,那天的事,请您不要计较……
 
王主任想了想,然后黑着脸说,在武汉,你不重要了。说完打开自己手机,和江彦彦重新加了微信。
 
随后,江彦彦被带到了发热门诊检验科,配合耳鼻喉科的一个护士对疑似患者进行手工采样,为核酸检测做准备。
 
这个护士是蚌埠的,叫魏小妹,对王主任为她增加力量并不领情,待检验科只剩下了她和江彦彦两人,她问,谁让你来顶死的?
 
江彦彦说,我自己。
 
魏小妹笑了笑说,这样说也满减压的。
 
江彦彦说,真是我自己。
 
魏小妹向江彦彦竖了一下大拇指,说,我×,你生得伟大。
 
魏小妹的这句话很粗,江彦彦认真看了看,发现魏小妹确实是女的。
 
接着,魏小妹把一只精致的塑料盒递给江彦彦,说,据说,胸部CT最保险,但是,没有这么多仪器,采样和取咽拭子只能靠手工了。来,这是压舌板,一盒120只,今天必须要用完。过一会儿,你就会领教什么叫滚滚洪毒了。说完,她把江彦彦带到一道帘子后面,开始帮江彦彦穿隔离服,戴口罩和眼罩。待做完了这些,她又找来一卷透明胶,将江彦彦的两只脚“刺啦”“刺啦”地裹了起来。一边裹一边说,这种隔离服不问脚上的事,脚踝是透风的,前天检验科的三个护士就是因为脚上感染,被隔离了。
 
谢谢。江彦彦说,心里暖暖的。
 
接着,魏小妹又告诉江彦彦,隔离服太少了,脱了就不能用了,从现在起,你就不要喝水了,最好能坚持到十个小时以后再脱。王主任牛逼,一套防护服能穿到18个小时。还有,少说话,话说多了,防护服里就更热了,你刚来,受不了这个……
 
江彦彦眼睛一热,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女孩。
 
魏小妹没说错,九点半一过,检验科的走廊上立刻就被来自各区的疑似病人塞满了。
 
11
 
昨天,到了晚上11点,江彦彦把整整两盒压舌板全部用完了,也就是说,在不到16小时的时间里,江彦彦为240位疑似病人做了采样。魏小妹似乎更多,刚说收工,她就累得瘫在了地板上。穿着防护服的魏小妹躺在地板上时,像一只在风雨中穿行太久的天鹅,那翅膀显得凌乱、疲惫而潮湿。
 
奇怪的是,江彦彦竟然一点也感觉不到累,相反,内心却洋溢着一种莫名的轻松感和期待感。
 
四天后,前方传来消息,从她和魏小妹的采样中,医院确诊了86例新冠肺炎病人。一个多月来,江彦彦第一次开心又不无忧愁地笑了。她在日记上写道:开花了。花园里到处都是新开的花。我喜欢紫罗兰,花园里到处都是开花的紫罗兰。
 
接着,她给表妹、舅舅和母亲都发了信息,把自己现在的状况告诉了他们。永远都在跑来跑去的表妹给江彦彦发来了几个“赞”的手势。舅舅的回信很短,冒着冷气:这件事,你要跟你妈说清楚。一向接信必复、接信即复的母亲直到晚上才发来一张图片。图片上是母亲亲自抄写的各种防护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的方子,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了。
 
母亲的这个反应很异常,但是,江彦彦最理解,她给母亲回了短信。她说,您过去说得对,我太娇弱,太缺少经历。别人说得也对,太没有理想,太狭隘,太自私,太依赖别人。你们说得都对。所以,我要给自己重新刷漆了。谢天谢地,我在武汉找到了我想要的颜色。
 
但是,今天,对于江彦彦来说,这个颜色有点过重了。
 
早晨,江彦彦刚走到医院设置的防护缓冲区,就听到确诊病房那边传来了一阵阵议论声,接着,她看到,许多人病人和护士都往窗口涌。
 
从窗口看下去,院内的一副担架上躺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因为感染新冠肺炎已经死亡。据说,这个女人是在物业逐户测体温时被发现的,那时,女人穿戴整齐,整个人都躺在满是消毒液的浴缸里。另外,女人戴了七八只口罩,因为无法固定,就用一根布条紧紧地扎着。
 
不一会儿,殡仪馆来人了,他们先将那女人装进了一只大号的黑色塑料袋,又反复喷洒了消毒液,这才塞进了车内。
 
此情此景让江彦彦很难过,内心掠过一阵强烈的内疚感,她下意识地向检验科跑去,她觉得如果这个女人早来检验科,她一定能为她准确取样,也一定能保住她的性命。
 
这么想着,江彦彦便走到了检验科门口。就在这时,她看到一个穿隔离服的护士从检验科里夺门而出,然后疯狂地向男卫生间跑去。很快,男卫生间里传来了一阵阵尖厉的哭声和通通通的撞击声。卫生间是带回声的,像只大音箱,此人的哭声通过这个“音箱”播放后,显得更大,更尖厉,整个楼道的人都听到了。
 
江彦彦忙走进了检验科。走进检验科后,她发现魏小妹的桌子上一片混乱,地板上到处都是压舌板,江彦彦大惊,连忙跑了出去。在男厕所里,江彦彦很快就在一个隔断里找到了魏小妹。她一把抱住魏小妹,大声地喊,魏医师,魏医师。魏小妹一边不停地摇着头,一边大声地哭着说,怎么会那么多,怎么越来越多呀。受不了了,受不了了,让我感染吧,感染我吧……
 
这时,又有几个护士跑进来,七嘴八舌的,一起安慰魏小妹,然后齐力把魏小妹从男卫生间里架了出去。
 
工作不能停,魏小妹离岗休息后,王主任即刻为江彦彦配了两名护士。到10点半左右,当江彦彦带着两名护士正在为外面的疑似病患者采样,走廊里突然又出现了骚乱。江彦彦伸头一看,大吃一惊。
 
饭菜临时加热柜前,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挥动着胳膊,正在高声喊叫着:凌晨三点,我和老公在一起。七点三十分,我和小区的刘师傅说了话。八点二十分,我去了超市,没开门,我和物业老黄说了几句话。九点二十分,我进超市,被量了体温,正常。十点半我回小区,被保安量体温正常。十点四十五分,一个司机向我打听7栋608怎么走。十点五十分,我开单元门和一对老夫妻相遇。十点五十三分,我在电梯碰到一条狗。十点五十五分,我回到家,就再也没有出来。晚上我就发烧了。是谁传染了我,是谁?有种站出来,站出来——你要害死我呀,我生病了怎么办,怎么办?凌晨三点,我和老公在一起。七点三十分,我和小区的刘师傅说了话。八点二十分,我去了超市,没开门,我和物业老黄说了几句话……
 
女人一边声嘶力竭地反复地叫喊着,一边不停地去撞墙。而围观的人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劝阻,期间,有几个护士向前动了一下脚,又退了回来,显然是怕被这个女人抓坏了隔离服。眼看这个女人在墙上撞出了血,江彦彦一下子冲了过去,她把女人牢牢地抱在了怀里,小声地说,阿姨阿姨,你这是参加疑似检测,还在取样阶段,没有人说你被传染了。我是检验科的,你要听我的。接着,又小声说了几句什么,这女人才慢慢安静下来。
 
女人安静了,走廊里的秩序又恢复了,江彦彦首先为这个女人取样,然后开始一一取样,一直忙到夜里十二点。
 
江彦彦回到宿舍,已经是凌晨一点二十分了,待卸下防护服,正准备消毒和冲澡,手机响了。江彦彦脚下一软,伸手把手机拿了出来。电话是王主任打来的,她开口就说,那个能把自己从凌晨三点到十点五十五分所接触的人都报出来的女人被确诊了,是生理性发烧,现在回家隔离去了。
 
这个消息让江彦彦很欣慰,同时也感到很意外,因为,这几天,王主任一直在ICU,不知她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她说,谢谢主任。
 
王主任说,明天你到ICU来吧。
 
12
 
江彦彦是10日到重症科上班的,11日下午就参加了一场紧急调度会。
 
下午一点半,十几个医师先后到了主任办公室。王主任先让江彦彦为大家发修复液、体温计和袋装水果,然后开会。江彦彦发东西时,医师们的反应很麻木,他们神情凝重,憔悴而疲惫,有的坐下不久便开始打盹了。王主任在笔记本上列了许多会议提纲,都是有关具体业务的,但是,她还是先通报了全国疫情情况:
 
截至2月11日24时,全国31个省(区市)和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报告,现有疑似病例16067例。当日新增3342例。累计死亡病例1113例,当日新增97例。现有重症病例8204例,当日新增871例。确诊病例44653例,当日新增2015例。累计治愈病例4740例,当日新增744例。
 
说到这里,王主任说,目前,国家正在举全国之力打阻击战,来自全省的医疗救护队已经达到两万人,而且还在源源不断地向武汉集结。尽管如此,相对于目前疫情暴发的速度,人力物力仍然很短缺,我们每个人的压力仍然很大,仍然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
 
这些形势,电视里都反复播放过,王主任之所以又翻版了一次,自然是做背景资料的,这一点,大家都很明白,果然,王主任很快就转入了正题。
 
上午,江汉区华融宾馆临时确诊病房转来了两个重症病人,目前都进入了ICU。1号患者的状况是:呼吸困难,心率过快,脉搏微弱,皮肤出现了瘀斑。2号患者更为严重,已经出现急性呼吸窘迫综合症和脓肿性休克。
 
为了让大家看得更为直观,王主任打开手机,将1号和2号病人的现场视频展示了一圈。
 
播放完视频后,王主任说,我知道大家手里都有病号,体力都接近了极限,我也是。但是,任务既然落到了我们身上,就不能推出去。又说,新闻上的那些话太花哨,我说不好。这两个人谁接?
 
王主任说完,开始环视大家。此时,王主任的目光像一把锋利的弯刀,在场的人则如同一把把韭菜,王主任目光所至,“韭菜”们便一一倒伏下去。
 
见大家都低着了头,王主任说,那就抓阄。
 
我接吧。这时,江彦彦突然这么说。江彦彦这么说时,心里很慌乱,怦怦直跳。
 
听江彦彦主动请缨,大家都抬起头来,一起看着江彦彦。王主任显得更加意外。因为,江彦彦过来报到时,她跟江彦彦谈过,暂时做她的助理。此时,她先是盯着江彦彦看了两秒钟,然后站起来,向江彦彦深深地鞠了一躬。
 
王主任这深深的一鞠躬,让江彦彦有一种要流泪的感觉。不知所措的她,也慌慌张张地向屋里的人鞠了一躬。算是答谢王主任对她的信任,也是向大家表明自己的真诚和态度。
 
很快,特制防护服拿来了。这种防护服和普通的防护服还是有区别的,除了全封闭,还有双层护目镜,再加上口罩。
 
王主任亲自为江彦彦穿上了隔离服,不一会儿,江彦彦整个人只剩下了一双眼睛。她走到江彦彦的背后,用蓝色记号笔,先写上了一个大写的V字,然后写上了“辛欣”两字,这就是那天江彦彦向王主任申请的新名字。
 
13
 
那天,当王主任视频介绍重症患者时,江彦彦就认出来了,2号病人是肖义。
 
在江彦彦的心里,那是一张多么英俊的脸啊,毫无瑕疵,一尘不染。两道浓密的眉毛几乎长到了一起。眼睛大而深邃。鼻翼高耸。嘴角一直带着一种神秘的微笑。这张脸整整迷了她七年,不用说,几乎要了她的命。而现在,这张脸是枯黄的、丑陋的,并且满是褐色的瘢痕。病毒高举着长长的喙,正在一口一口地肆无忌惮地啄食着他,等着他彻底虚脱和消亡。看到肖义这个样子,江彦彦的心里平衡了许多,随即什么都放下了。当然,她之所以主动要求护理他,有不忍,有莫名的软弱,或者还有其他。
 
因为有“战例”和学术意义,本次对重症患者的投入是巨大的,护理也是精心和全力的。在接下来的四天里,江彦彦开始吃大苦了,平均一天要上15个小时的班,这期间,各个岗位都在拼命,没有人为她轮岗,更没有人为她带班。她一下子瘦了5斤。她常常感到,自己的衣服找不到自己的皮肤。常常感到自己是飘着走进监护室,又飘着走出监护室的。
 
对于江彦彦来说,这些都是能忍受的,是可期待的。最让她无法接受的是,到了重症室后,她深深地感到,这种病毒确诊快,进展快。要么马上死亡,要么马上降低级别护理,甚至能出院。这种落差让她感到人类的空乏和羸弱,人的生命在死亡面前的被动和无确定性。
 
今天是2020年2月18日,武汉下雨了,不大,是那种毛毛雨。天气隐晦,纤细的雨丝在空中显得明亮而脆弱。
 
下午三点二十三分,1号病人的病情突然加重了,已开始使用ECMO(体外膜肺氧合)。到了五点十分,1号病人出现了重度衰竭,经过两个多小时的心脏按压,还是没能拯救过来。这个高中三年级的“小鲜肉”,这个来时手心里还写着微积分公式的学子,终于还是走了。
 
医生是不允许在病人面前流眼泪的。这是王主任在动员会上为所有的护士下的命令。江彦彦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悄悄地走出病房,然后躲在宾馆安全走道的一个拐角上,偷偷地哭了一场。
 
随后的几天,这种情绪一直影响着她,加上1号病床又来了一个女性重症患者(一住下,就处于重度昏迷状态),这让江彦彦常常有种被谁紧紧扼住喉头的感觉。
 
令江彦彦欣慰的是,肖义的情况却开始好转起来。那天,肖义醒过来后,目光就在四处缓缓地转动着,先是天花板、床头的各种仪器,最后把目光定格在江彦彦的身上。
 
这种眼神令江彦彦十分敏感,难道认出我来了?她在心里问。就在这时,肖义指了指前方。
 
为了防止重呼吸引发的对流给护士带来的感染,王主任要求各监护室配备了写字板,以便和病人交流。此时,江彦彦看懂了肖义的意思,便把写字板和记号笔拿了过来。
 
肖义接过记号笔,写道:谢谢您,辛医师。
 
看到肖义写出这样一句话,江彦彦这才放下心来,但是,接下来的对话,又让她在心里打起鼓来。
 
肖义写道:我这是自寻绝路。我感染了别人,罪孽之下,积重难返了。
 
要有信心。
 
恨我吗?
 
我是医师,没有这个资格啊。
 
为什么不放弃我。
 
我没有这个资格呀,我是医师。
 
对话到此,肖义的目光先是在江彦彦的身上反复扫视了几次,然后就不说话了,接着,好像是疲倦了,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晚上,江彦彦怎么也睡不着,她的眼前满是肖义在写字板上写下的那些字,满是肖义审视自己的眼神,那眼神里分明带着判断和疑惑。这样的话,她越来越觉得,肖义的每一句话里都揣着明白。不过,她转而一想,又觉得不可能。
 
目前,她穿的这种隔离服能把同等身高和同等胖瘦的人变成了一个模样,也能把人的性别一概模糊,加上口罩,如果不看背后的名字,仅凭穿戴者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那是很难判断出身份的,而且,这双眼睛还被防护服外的透明挡板和里面的眼罩遮挡着。
 
这是肖义住进ICU的第9天。
 
星期三下午四点,王主任带着护士长、责任组长以及几个主治医师来查房。查房后,王主任把江彦彦喊到自己的办公室。
 
走进王主任办公室后,王主任告诉江彦彦,昨天,2号病人的两次核酸检测结果都出来了,呈阴性,接着胸片和血液检测也一一达到健康标准,已决定于明天将其转到观察区(轻2区)。14天后,准备对2号病人再进行两次核酸检测,如果指标正常就可以出院了。
 
这个消息是令人振奋的,江彦彦深深地舒了口气。
 
这时,王主任把门轻轻地关上了,然后从柜子的深处里拿出两套隔离服来。江彦彦正在疑惑,王主任说,我省下来的,送给你。明天,你可以奖励一下自己,当中放放风,再换一套。
 
江彦彦的眼睛立刻潮湿了。在江彦彦的心中,王主任是一个冰冷的老女人,喜欢挑刺,毒舌,极少夸奖别人,今天,她万没想到,这个不善于表达善意的女人竟然能以这种形式来肯定别人。江彦彦确实被暖到了,她远远地张开双臂,然后深情地拥抱了王主任。
 
今天这个班又是16个小时,但江彦彦却不知疲倦,这主要因为王主任的褒奖。但是,到了下午,江彦彦突然莫名地烦躁起来,整个人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交接班时,还差点忘了清点药物、物品和移交记录,甚至双层医护手套只脱了一层。最后,她终于明白,这种感觉于明天肖义转区有关。
 
当这种感觉明晰了,她越发难受了。这种“难受”像一根根细小的绳子,牢牢地捆绑着她,而且越来越紧。
 
她想到了解脱——明天,我应该让他知道我是谁?她想。我要让他知道,一个舍命护理他九天九夜的人就是他要推到汉江的人。
 
不!这个念头刚刚燃起,很快又被她否定了。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问自己,让他感恩?让他羞愧,还是……
 
想到这些,她不停地摇头,最后,精疲力尽地长长叹了口气。
 
算了!忘掉这片落叶吧。春天不是来了吗?让每一棵树都安心地发芽吧。她如此沉吟。
 
14
 
第二天,参加过上岗前的集体测温和晨会后,江彦彦便来到了医师站为2号病人办理转院手续。因为要为病人准备转区病例和填一大堆表格,江彦彦索性找来一张凳子,坐在那里一张张地写。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王主任在说话,因为声音比往常大,这引起了江彦彦的注意。她转头一看,发现王主任和护士长正站在重症监护室门口说话,也不知谈到了什么。王主任显得很火,这个补助标准什么人定的?王主任问,还医师300,护士200,同样感染病毒,是不是护士能比医师多活一天?你看看重症室的江彦彦,护理的是男性患者,除了没有替他们换过衣服,男医师干的事,她哪件没干过。
 
江彦彦没想到王主任在这件事上又提到自己,心里立刻涌动起一阵暖流。这时,她又听护士长问,哪个是江彦彦?就是辛欣呀。王主任回答,语气还是刚才的语气和声音,显得很大,很冲。护士长就没有再说什么了。接下来,两人好像在衔接医护上的事了,声音也低了许多,说着说着就走到走廊那头去了。
 
为2号病人办完了转区手续。江彦彦回到了重症监护室,她先是检查了3号病人的颈静脉置管和CRRT,然后来到肖义的床前。当她走到肖义床前时,吓了一跳。此时,肖义双目微合,满头大汗。见状,江彦彦忙走过去,用纸巾在肖义的额头上慢慢擦拭着。就在这时,肖义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并把写字板拿了出来。江彦彦一看,写字板上写着这几个字:你相信命吗?
 
江彦彦看了看肖义,她发现,肖义没有回避自己的眼光,俨然在等待,于是她写道:你命很好。马上就要转到轻2区了。祝贺!
 
肖义写道:安排在你的手上,就是我的命。
 
这句话让江彦彦有点敏感,她迟疑了一下,写道:谢谢。
 
看江彦彦写出这两个字,肖义显得很失望,也很疲倦,他将脸转到了一边。过了一会儿,显然是觉得江彦彦要走了,他从枕边拿出一张纸条来,然后递给了江彦彦。
 
接过纸条,江彦彦只看一眼就被吸引住了。
 
十几天前,有一个女人被感染了。她没有去医院,就在家躲着。后来,物业在各小区逐户测体温时发现了她。那时,她穿戴整齐,整个人都躺在满是消毒液的浴缸里。她到医院就死了。死的时候戴了好多口罩。口罩太多了,根本就无法固定,她就用一根布条死死地扎着。她就是兔子……
 
纸条已经看完了,但是,江彦彦动也不动,眼睛还在那些字上。接着,她感到自己的鼻子一酸,眼睛慢慢地热了起来。
 
你知道这件事吧?这时,肖义在写字板上写道。
 
江彦彦控制了一下自己,然后在写字板上回答:其实,她应该从那间屋里走出来的。
 
所以……我要祝贺你。这时,肖义突然说话了。
 
江彦彦一怔,接着她很快判断出,肖义一定认出了自己,于是,她不知所措起来。就在这时,肖义叹了口气说,彼此原谅吧,我们都付出了代价,只是有的平白无故,有的罪有应得。
 
不是吗?这时,肖义又说,你的诅咒就是我现在这个样子。我感到非常好……
 
说到这,肖义分明有点激动,语气中有一种委屈和苍凉。
 
一种失败感在江彦彦的心中油然而生,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装下去了。她向后退了一步,然后靠在墙上说,其实,那天在大桥上,她刚把短信发出去,就后悔了。她认为不值,现在想起来,更感到荒唐和可笑。
 
原谅我吧!肖义说,知道吗?在我的心里,你是有根的,很深。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被一种气息所包裹了。记着吗?那天,我一直盯着你的眼睛看,因为你的眼睛和他们的不同,那里有余火,是关于我们的。只是我的内心已生怯弱,不敢去确定而已,直到刚才……我真是又喜又悲又不知所措……
 
江彦彦感到自己被什么控制着,整个身体在收缩,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她坚持着,抗争着并准备着逃离。
 
这时,肖义叹了口气说,人只有经历过一次死亡,才懂得新生。
 
江彦彦咬着牙说,你说得好。
 
重新开始吧。我已经忏悔了。从骨头里。
 
江彦彦没有说话,她感觉自己越来越重,整个身体都在向下坠落,鼻翼也急剧地翕动起来。
 
不可以在腐朽之上吗?肖义问,有气无力的,甚至有点可怜。
 
呵,你太浪漫了。江彦彦感到自己终于挺了过来,她笑了下说,其实,她早就开始享受遗忘和平淡的好处了。
 
你不是说过吗,一直在找落脚点……
 
不用了。她已经找到了。江彦彦说,声音里有一种颤栗。
 
听江彦彦这么说,肖义沉默了,接着脸突然红了,而且越来越红,随即,额头上再次出现了汗豆,那汗豆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起泡一般,最后,他声音很小地说,祝贺你……
 
谢谢。江彦彦说,说完后,觉得自己还是被什么打倒了,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那泪好多好凉。她想控制,但无济于事。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救护车的鸣叫声,接着,走廊里脚步杂沓,一片混乱。江彦彦腰上的对讲机也响了,王主任在里面喊:江彦彦,辛欣。
 
听到有人喊江彦彦,肖义充满渴望地看着江彦彦,然后用尽全力地说,彦彦……
 
这时,江彦彦把自己的脸猛地转向门外,然后冲着对讲机,有力地回答:辛欣到!


  李国彬,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安徽文学杂志社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2013年安徽中青年作家培训班学员,鲁迅文学院2014年第24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有小说入选2005年《小说月报·原创版》精品集和2009年《小说月报·原创版》“心理小说精品丛书”以及安徽省长篇小说精品创作工程,其作品三次获安徽省社科奖。《小岗村的年轻人》为中国作协重点扶持项目,已出版并入选第二十三期鲁院论坛作品。近年作品主要有小说《1965》《西递的房子》《美丽男生》《办事》等。其中《一半人声,一半犬吠》入选《中篇小说选刊》,《熊坑》《无缘无故地活着》入选《小说月报》“中篇小说专号”。小说《哥哥莫要过河来》被改编成大型泗州戏公演,小说《罗拉》被改编同名舞台剧在北京等地公演,影视作品有《徽州女人》(第一原创)、《醉翁亭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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