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空出世”之作——陆健域外题材诗选
19319 2024-10-21
大 师 的 嘱 咐
——李百忍先生追忆三人谈
周庆淼 唐本湘 王克信
【《中华风》编者注:今年是当代著名书法家李百忍先生辞世二十二周年。本刊通过特约通讯员周庆淼、唐本湘对画家书法家王克信作网络访问,主题是:胸襟· 格局· 毅力。这次网访由青年作家王长征主持,辽宁书法家郝图阿拉·振武整理】
王长征:李百忍先生是饮誉海内外的著名书法家,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在李艺宁编写的《年谱》中,记述这样一次活动:一九八二年八月二十六日,李百忍先生应邀在沪东工人文化宫为上海书法界同仁讲座,转瞬将近四十年,那时就有那样的“登顶作业”,真的了不起啊!我感慨李百忍先生从事书法艺术创作取得的非凡成就,也感慨那时候没有地域之嫌,大师们众星捧月般的风范与气度。
上世纪八十年代,关于李先生的书法艺术成就,著名书法家、书法鉴赏家许麟庐曾经作过权威性的评价:“李百忍用笔之矫健、雄浑,法度之严谨,功力之深,名列书家前茅,当之无愧。”沪东讲座,胡问遂、赵冷月等书坛大佬云集,赵冷月动情一句:“以后你就是扛旗的了”。吐露的是心声,每一句都掷地有声,叫后人引以为自豪的是先贤们的博大襟怀。
作为先贤群体的一员,李百忍先生有其共性,也有其个性。周庆淼、唐本湘和笔者,都读过李先生同王克信老师交流的十一封通信。王克信年长我们许多,从不喜欢人家喊他“老师”,那就恳请克信老兄为我们介绍一下李百忍与之交往的一些背景和故事吧!
周庆淼:希望你能向读者传递些不一样的信息。
王克信:我与李百忍先生交往,从认识到1999年他去世一共十年。前几年通讯不便,多用信函,后来用电话了,信函戛然而止。先生每次写信都生方变个体势,多用行书和草书,超过一页纸的肯定是行或草;有时用魏隶,写起来费事耗时,只能是单页。无论单页还是多页,收到,我都心旌动摇,深秀其内,认真展读。字面大都整洁,极少涂改。他儿子李艺宁后来跟我说,每次信写好,总是再抄一遍,多数情况下,连信封都是自己写,信函尽显其严谨书风。
电话那时还不是很灵便,有时还很误事。征莲去世,追悼活动我们这边没一个人去,就是电话惹的祸。征莲是位资历很深的妇女干部,为了先生,连工作都辞了,她的付出曾经深深感动过我们,感动过无数人。先生丧妻之痛,正是受伤的心灵需要抚慰的时候。先生说:“我多么希望你来呀。”电话是打给我的,让我转告其他人。是时,我正奉命参加部里的一个巡回检查活动,没接到这个电话。这是那年十月底、十一月初的事。从冰雪的漠北内蒙古莽原回来,这边还很暖和,我却又狠狠打了一个寒噤。那是我路过,返程习惯性地到政协大院看望先生,我和先生怔怔相望于失望。征莲走了,先生不久也走了。
唐本湘:正如杨绛所说,命是全不讲理的。
王克信:是啊,李先生走的时候才七十一岁。我刚跟他说,七十上下是书家黄金年龄段啊,你不是说,四十岁之前不可能是书法家吗?
他听了很受用,明知是我在他说的话上加工的。他有时很像个目光澄澈的孩子。
周庆淼:读信,从你和先生的交往中,看出先生如何奖掖新进、提携新人的拳拳之心。对你书画成就的指点褒奖使我受益匪浅。不过,稍感遗憾的是,先生对于自己的学书历程、学习过程中有哪些经验教训,书风的形成,如何求索创新,以及对书法技艺等理论的探讨等方面,谈得不是太多。
王克信:书法理论从来就不是我和先生谈话的主题,可以说从来没有这个议题。比如,“留白是艺术”是我看他的文章才知道的。类似的东西他从来不说,我也从来不问,已是默契。我相信一旦问了,他一定会说,可我决心一句不问。这里有个必须得交代的过节,此前的一次问答,我惊讶于他笔划中的一记横写,细枯卧笔,菩萨一样端坐的神来之笔。问,这一笔是怎么出来的?他停下来,但手里的笔还在空中悬着。他斜睨着的眼神,明确无误地告诉我:你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一笔一划都要问,你永远成不了气候。
那次的发问,确实是犯低级错误,太小儿科,是不当问。线是汉字唯一的构成元素,是书家的生命。枯笔,是点画线条冲破纸面阻力、挣扎前行的表现,给人心里上的一种力感,沉着、老辣、苍劲组和的刻画感,立体感,浮雕感。“劲易圆难”,得笔,则“虽细为髭发亦圆”。写出来的枯笔和“做”出来的枯笔不是一码事。长划、圆笔、枯线,释放的是书家学养信息的高端。不要说等闲之辈,即使专家,皆无毕其功于一役的可能,宛如皇冠上的明珠,投入毕生,摘到者也寥寥。
唐本湘:“留白是艺术”,“需要留”是艺理,“怎样留”是艺术,不应当也不可能有标准答案。
王克信:先生的目光近似犀利,是不是怕灼伤了我,不清楚。先生后来用极温婉的语气补充了一句——
“不要学我。”这四个字,恰如沈从文《月下》:“可怜路人的渴涸,济以茶汤”。
这四个字,从此仙人指路般伴我余生。这是大师的推心嘱咐,也是我锥心的记忆。
周庆淼:难矣哉!哲人云,大多数人“盒子里装的是别人的时间”。平庸的因子是“怕孤独”,很在意别人怎么说。不流俗、当“出头鸟”的成本太大。比方,倒笔划到底错在哪里?画家的倒笔划往往很倔,也很绝。需要从娃娃起,找回自己的胆。
先生那次的斜睨眼神,分明是一道《寻胆记》开篇,是“ 哥德巴赫猜想”。
王克信:这个“猜想”也许并不难切入。记得李可染说过三句话,一句是“画画没有那么多大道理”。一句是“画画就是要不停地画”。还有一句是“要顿悟”。百忍先生在世时常说起自己是“南徐州”人,起初的个人画展是在徐州举办的。“徐州二李”,在书法和水墨画两个领域,分别成为领风气之先的最强势的艺术大师。我想,这里有两个共同点,一个就是都在不停地写不停地画;再一个就是“顿悟”。“顿悟”离不开聪颖的思考能力和思考方式。所谓大师,赵壹《非草书》说:“皆有超俗绝世之才,博学馀暇,游手于斯,后世慕焉”。通俗点,也就是有人说的“绝顶聪明的人”下了“笨”功夫。先生幼年写凹了多少块城墙砖啊!
周庆淼:从信函上看,先生不止一次提醒你:“画不能丢”。是否絮带某种深意?
王克信:好像不能不是题中应然之义。先生在“华东军大”时学的是美术。书法和水墨画,书画同源,都离不开用线,这是多数人的共识。“其具两端,其功一体”。假如互补,其结果,画可以不再仅仅靠渲染,字可以不再仅仅拼力度。我领略先生的良苦用心,也注意到先生亲力亲为、不停地披览优秀画作。甚至可以透露得更直白一点:先生尤其敬重能画的艺术家。一个例子很能说明问题:家乡办《大泽乡杯》大展,展名理应由先生题写,他没写,给王学仲致函,请王学仲写。信函中陈述的理由是“您在当今书坛享有盛誉”。王学仲书画两栖。没有虚饰,没有矫情,他一向认为,但凡有书有画的大展,让兼工书画的大师去题写更合适。
还有一次,是我那个两位当地领导托我向他求字。他们俩的字也参过展,不是纯属附庸风雅的那类,否则也不会提出索字要求,提了也没用,这规矩,但凡熟悉先生为人的都清楚。而且其中一位花鸟画还挺不错。先生不肯,说上次在淮北已经给过他们了。“我从不给人写第二幅字。没有特殊情况就不能破这个例,不然就不好说话。”通融的结果,是在一幅仿齐白石《虾》上题写了诗句。他宁愿得罪书家同行也不想得罪画家。
我同先生过从甚密,同画也有很大关系。我画的那幅速写肖像,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因为当时他正在同友人谈心,他觉得画面反映了表情的认真和气氛的肃穆。他不止一次向人介绍说:“他几分钟就能把你画下来。”写给我的信,抬头也便不再是“同志”,而是“画家”了。当然,直到现在,我还只能算个蹩脚画家。
唐本湘:我对于画是实实在在的门外汉,但从书写的经历中,也能多多少少感觉到,即使仅从结构上看,字同画也有难以割舍的关联,方笔的魅力无所不在。千年一人齐白石“变园为方”成于篆刻,但起于篆书。齐的画转折果断,可见方笔功夫了得。李先生的“圆笔方折、塔式方形”好像意在寻求某种破解。
王克信:先生简直是是几何大神。试想啊,精神和气质,作为一切艺术品共有的基本要素,总在通过一定的角度来展示。武帝说:“棱棱凛凛,常有生气”。他懂字。“角力”、“角力”,角几乎就是力。现在国外有“总体能力测验包”,其中,对于从事美术作业类的能力倾向作了分类,专家结合书法实践经验,发现“数理能力对于书写过程中快速分析判断当前作品空间几何状态并进行调整变化是必不可少的”。王羲之所说:“夫书者,玄妙之伎也,非通人志士,学无及之”。这里的“通人”,大概就是多少有点数理能力的人。不难看出,这和李先生“圆笔方折、塔式方形”的探索方向是高度契合的。这也从另外一个方面说明“书画同源”是怎么回事。
周庆淼:读信,读到索字,“人不我敬,亦不予也”,感受到先生的庄重。
王克信:后面还有七个字:“朋友之需,可解之”。意思很明确:两类人,字都可以给。一类是我敬重的,索字,理所当然得给;一类,是有需要帮助的朋友。
先生給敬重的人写字,是常理,自不必多说。给普通人写,给小字辈写,对书家来说,也都碍难避免。我暗暗称奇的是另一种。
那不是索字,是先生主动给人写字。在意嘉勉。是我同他认识一年后的事。我带一位忘年交小老弟听他的讲座。小老弟是饱读之士,随手在笔记本上写道:
“李百忍老先生时年六十有二,精通真草隶篆诸体,尤以行草见长。字结体险峻,行气通贯,静如处子妆成,动若惊蛇入草,运笔如蛟龙潜行,泼墨若丹鹤翩舞,观之觉美不胜收,赏之感味绵不尽。此乃管中窥豹。君以为吾见然否?一九九零年十月。”
散会,我把那页纸交给先生看。先生哦吟片刻,了解作者的大体情形:陈杨,书香门第,刚过而立,我们单位下面的一位中学校长。交代我:“你跟他说,我给他写一幅字。”
帮朋友纾难解困,达官贵人,贩夫走卒,各色人等。个中乾坤,大半生塞满了先生的喜怒哀乐。先生说,不是别的,是真怕帮错了“助纣为虐”。他举过两个例子。一个是我老家河南的,打官司的双方都绕过很多弯子千里迢迢来找他讨字。另一个说起来就更奇葩了:某地“皇陵”春游,一青年猎鸟,枪奇臭,击峻岩而弹及人,一身孕游客应声坠胎。不用说,打官司,调解起来顺理成章的都会颇费周章,甚至弄出堪比赵本山“穿着马甲配合”侯跃文“司马缸”和严顺开“四十九个鸡蛋”那样阴差阳错的经典搞笑情节。这里只说结果,结果是,当事人来来回回转到先生门下:讨一幅字。你说说这都是哪门子事啊。
(众笑)
周庆淼:先生说你是他“性格相近的朋友”。
王克信:宿州大隅口南,先生故居,斋名《绿竹书屋》。“竹影扫阶”“月穿潭底”。穿潭,先生有自己的澄明世界;绿竹,先生定位了自己的人生坐标。
你们肯定读到,在先生给我写过的条幅里,有一幅是“空歌望云月,曲尽长松声”。释文写在先生给我的最后一封信里。浓浓乡愁,依依惜别,一生操守杜鹃啼血般的生动写照。我对先生,高山仰止。
先生给我的第一幅字则是出自《红楼梦》五十回中芦雪庵即景联句“花缘经冷结,色岂畏霜雕”。开宗明义亮明了人生态度。
我和先生有太多的了解机会。他老两口常到我们那里去。除了1989年省书协大会,还有《军大》校友会。校友年会都在我们那里开。多数情况下,他都住我所在的单位。单位承办了省书协那年三月举办的首届理论讨论会,指定我作联络人,几乎形影不离跟着转,成了惯例,以致后来来了就找我。“校友”多时上百号。都是些过江老兵。到顶的也就厅局级。先生亲近他们,不舍不弃,至少包下了一半活动经费——先生给“肖老板”写了很多字。“肖老板”也是校友会成员、过江老战士,承办餐饮,自己也往里面舍命贴。对酒当歌,壮士悲情,从硝烟的记忆里寻觅温馨,有时唱着唱着会泣不成声。那些年,李老和肖老,老兵们像敬神一样景仰他俩。
先生抬举我,也许是老兵群里认识我的人替我多说了几句好话。仅此而已。我既不是“白眼狼”,也不是“白娘娘”,更不是“白如霞”。我离“白璧无瑕”八丈远。先生也不会是那个意思。对一个饱受争议的人来说,我知足了。先生比我年长一旬还拐弯,十个年头能以朋友谈笑始终,如你所说:幸甚幸甚、夫复何求!
先生命途多舛,却又说不清是生不逢时还是生逢其时。他带着胎伤来到人间,救治无望,几乎是呱呱坠地的同时就被抛弃到乱尸岗。他的军旅生涯,拼命劳作,以割掉一半肺脏而终结。他从南京转业回来,分配到某市,查阅档案,会不会写美术字都曾经是一道坎。他当市文联主席,人家能把他批过的条子贴满屋子示众。不肖说,还有不曾“断供”也断不可少的“人民来信”······
“我写报告要求调离。离得越远越好。省里不放,还把我安排到省政协:书协换届,会没有参加,倒把我选成主席;当主席又说了不算,连发展会员都不知情。”他说,他也闹不清是怎么回事。问我,我说,老师都闹不清,学生哪里能闹得清!
他长吁短叹之后,不止一次吟诵两句话:“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当然,更多的时候,他是通达的,冷静的,宽容的。他恪守“不与时人争高下”的古训。他跟艺宁,也跟我,不止一次叮咛:“我的字,是会传下去的。”“除了作品,别的都靠不住,让人说,不必太较真。”睿智、平庸而又沾沾自喜,本是社会常态。对那些不负责任的书界烂评苗头,他徒唤奈何,自知无力回天,也便刚想发作就偃旗息鼓。“让他们自己去跟历史说吧”,私下里,同我评述这类事时,没有伪饰,表情愕然,继而茫然。他只剩下半个肺了,留下字,对这个民族已是居功至伟,再没更多力气旦夕奔走呼号。 他不是机敏美好的完美主义者,也不想做完人。
唐本湘:性情中人。先生終其一生对书法艺术上下求索,锲而不舍,并最终能别开生面,自成一家,在现代书坛上占有一席之地。在人格修为上则能甘于淡泊,狷介守志,不欺世,不媚俗,风骨棱棱,令我等后学仰慕不已。
周庆淼:真一个性情中人!加上伤病缠身。信函读得叫人心酸,多次叙述到伤病和治疗。······上帝把打开的门关上,又把关了的窗户打开,关上了打开,打开了关上,惶惶然了无宁日。先生的一生是磨砺的一生,也是矢志不渝、一息尚存奋斗不止的一生,黄钟大吕,瑰丽无比。心性不是时代的仆人,未来艺术仍将保持古老遗风。李百忍这三个字,是曾经,也是永远。那是脚踏实地的文明脚步,那是文明的演化和博弈进程中不可或缺的篇章。在与命运抗争上,他给后人留下了一本耐读的书,熠熠生辉,写满了史诗般的——辉煌。
王克信:胸襟、格局、毅力。
王长征:善于挖掘人内心的学者河合隼雄说,幸福无论多么美好或看起来多么光彩夺目,倘若没有与之相对应的深沉的悲伤来支撑,幸福也终将化为浅薄。通过这次访谈,是想让更多的读者通过学习了解百忍的艺术成就以及高贵的精神品格,以执着的信仰追求,卓越的艺术成就,高尚的道德操守,勇做时代风气的先觉者、先行者和倡导者。
附图:
李百忍先生(速写) 王克信 作
李百忍先生书作:《兴来醉后》联
李百忍致王克信(信函一则)
王克信书作:《心藏孤岳云》